左史府位於假都明合坊東麵的巷子裡,與當初的九司府邸相距並未多遠。
那個叫做寧靜的少年此時正默默走在巷子裡,抬頭看著那片人間天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時有行人路過的時候,看著這個少年,端詳少許,臉上往往都會露出一些很是驚奇的神色。
畢竟左史府少年小吏寧靜,因為得罪王上,被人從宮中帶了回來,關在左史府禁足的事,這附近的人或多或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人間哪有禁足禁到可以在巷子裡閒逛的事呢?
人們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於是默默地從少年身旁走了過去。
寧靜也沒有去管旁人在想著什麼,隻是安靜地在巷子裡閒走著,一直到走到了巷子的儘頭,那裡通往明合坊最主要的一條長街,當初九司府邸,便儘數在這條街上。
少年走到了巷子儘頭,沒有再走出去,隻是抬頭看著巷牆角落,某塊不知何時新插在巷子儘頭那棵樹下的石碑,碑上隻有三個簡單的大字——左史府。
寧靜平靜地想著,我當然是在禁足。
但是沒人說過左史府不能擴建吧。
左史府當然是可以擴張的,隻是這樣的事情往往需要宮中群臣商議,交由王上裁決。
隻不過那個來自流雲劍宗的王上一副懶於朝政的模樣,大概這樣的事情,他確實不知道。
寧靜的目光從石碑上移開了去,落在了那一塊與石碑平齊的石磚上,而後默默地將自己的雙腳挪移著,直到鞋尖與石板線平齊,少年抬起頭來,伸手扶在巷牆上,而後將身子傾斜著,探了出去。
明合坊長街倒是寧靜得很,比這個少年的名字要寧靜得多。
大概那些由九司返古改製而去的群臣們,依舊在宮中殿議未歸——楚王不上殿,自然便缺少一些進行最終決策的人,大概許多東西便容易紛爭不休。
寧靜在那裡默默地看了好一陣,倒是有些惆悵地縮回頭去,低下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不小心將鞋尖已經抵出了那一塊石碑與石板劃出的界線來,少年心中有些驚慌,匆匆將雙腳往後退了少許,又四處張望了一下,大概沒有人注意到這裡,寧靜心裡才安定了少許。
畢竟終究是一個被禁足的人。
寧靜默默地想著,想了想,還是決定回到左史府上去。
隻是少年才始轉身,便聽見外麵的街頭傳來了一陣很是喧嘩的聲音,隱隱還帶著許多假都行人很是驚慌的叫喊聲。
寧靜心中閃過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又折回了巷口,把鞋子對齊在石板上,重新扶著巷牆探出頭去。
明合坊街上的行人們都是停駐了下來,向著一個方向神色驚異地看了過去。
寧靜順著眾人的目光一路而去,終於在原奉常府現而今的令尹府前停了下來。
在那裡是兩個宮中近侍,有著不少的人圍在那裡,在府門前似乎停了一些東西,隻是寧靜並不能將視線越過眾人,去看清那究竟是什麼。
隻是從坊中眾人那種驚惶錯亂的神色裡,可以看得出來,大概是發生了什麼極大的事情。
那兩名近侍大概心中也有些不安,躊躇地站在那裡,按著腰間的刀劍,猶豫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令尹大人為國事操勞過度,於今日殿議之時,突發腦疾而亡......”
寧靜不可思議地站在巷子裡,聽著奉常府前傳來的那些聲音。
這如何可能?
少年心中很是驚詫地想著,下意識地就想走出巷子,穿過那條長街,去令尹府前看一看。
隻是才始抬起腳,便又瞥見了那一塊刻著左史府的石碑。
寧靜重新放下腳去,站在那裡沉默了許久,好似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這個少年彎下腰去,將那一塊隻是粗淺地埋在樹根附近的石碑用力地拔了出來,而後將那塊帶著泥土的石碑夾在腋下,匆匆向著令尹府前跑去。
隨著近侍的那些話語落下,整條長街都沉寂了下來,大概當初巫鬼道與懸薜院在坊中角力之時,都沒有這樣沉寂,所有人的臉上都是一種好似聽見了什麼極為荒謬的事情一般的神色。
寧靜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才會讓眾人臉上有著這樣的神色,夾著那塊石碑氣喘籲籲地跑到了那座府邸前,用力地擠開了那些圍得水泄不通的人們,擠到了最中間。
這個左史府上的修史小吏,在看見府前的那一幕的時候,卻也是瞬間睜大了眼睛,無比錯愕地看向了那兩個按著劍的宮中近侍。
......
一個世人從百丈高的地方摔落下來,會變成什麼模樣?
假都的人們大概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情。
聽說當年李阿三對黃粱發動戰爭的時候,曾經讓人從幽黃山脈跳下來,憑借風力機括與道門術法,飄向墨闕城關之後。
那時便有不少兵甲因為機括失靈,墜落下去,連屍體都找不到。
幽黃山脈兩千多丈,自然很難找到屍體。
但是對於百丈的高度而言,或許還是能夠將那些摔得四分五裂的屍塊找回來的。
......
擺在令尹府前的,是一團被強行收攏起來的爛肉與碎裂的骨頭。
那些東西究竟是不是令尹大人,還需要另說,隻是.....
隻是一如所有人所驚錯的事情一般。
誰家腦疾,會讓人暴斃成這副模樣?
所有人的目光在沉默裡落在了那兩個將這些東西帶回來的近侍臉上。
二人很是緊張地按著腰間的劍,默默地看著那些明合坊的行人們。
黃粱陪帝失勢千年,有時候對於假都之人的影響裡,遠不如九司,是以二人哪怕是當今楚王近侍,站在明合坊之中的時候,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底氣。
目光無疑是有力量的。
二人好像看見了口誅筆伐這樣四個字,變成了一種字麵意思上的東西,化作刀劍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猶豫了很久,那兩人才輕聲說道:“是王上讓我們這麼說的。”
腋下夾著石碑的少年在聽見這句話的一刻,便驀然轉過頭去,看向了那片假都以北的皇宮。
神色裡大概滿是驚悸之意。
......
宮中釀酒之事,其實算不得小事,此事歸於新造尹職權之下,在陳酒給寒蟬釀出了一些好酒之後,那位楚王甚至還將皇宮南麵的落星殿送給了他們,專門用來進行釀酒事宜。
當初闌離其實也經常飲酒,隻是大概沒有寒蟬這麼闊氣。
隻是落星殿雖然被送給了這些釀酒的匠人,他們倒也沒有真的將這樣一處早已作用不明的大殿用來釀酒,隻是在附近修築了一些小院子,用來進行釀酒之事。
然而這樣一處大殿附近,還是飄滿了那種酒糟的味道。
因為在嘗試著槐安釀酒之法的原因,這些味道大概確實說不上有多好聞。
陳酒正在那裡研究著一些酒釀之事的時候,便聽見院外來了一名近侍,二人曾經說不上有多熟悉,隻是終究是打過照麵的。
陳酒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還是起身迎了過去。
那名近侍的神色很是複雜,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陳酒,而後輕聲說道:“陛下讓你送酒過去。”
陳酒猶豫了少許,小心問道:“是要何種酒?”
“何種酒都行。”
陳酒有些摸不清那位陛下的意思,本欲再追問少許,隻是目光卻瞥見了那名近侍衣角的一抹血色。
這讓這個曾經的闌離近侍心中瞬間升起了許多警惕的心思,沉默少許,這位近侍默默地行了一禮,輕聲說道:“下臣稍後便為陛下送過去。”
那名近侍什麼也沒有再說,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這片釀酒之地。
陳酒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名近侍遠去的背影,轉回頭來的時候,便發現宮中酒正正站在自己身後。
“你也看見了那一抹血色了?”
那個酒正低頭看著陳酒緩緩問道。
陳酒沉默了少許,輕聲說道:“是的。”
二人站在那裡沉默著對視了很久,那名酒正伸手探入了袖中,摸出了一個很是簡樸的小瓶子。
陳酒默默地看了許久,而後輕聲說道:“這是什麼?”
酒正平靜地說道:“忘憂水,世人飲之可忘前塵之事......”
陳酒自然清楚,自己並沒有什麼需要遺忘的前塵之事,在猶豫了少許之後,這個釀酒小吏緩緩問道:“若是王上飲之呢?”
酒正並未回答,隻是將那樣一個小瓶子遞到了陳酒懷裡。
陳酒心中很是惶恐地握著那樣一個小瓶子,雙手不住地顫抖著。
其實這樣一個近侍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隻是那樣一種血色,讓這個曾經從風雪京都的故事裡親自走出來的近侍心中有著許多不安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