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書生默默地站在那條曾經很是清澈,在這個時節,應該有葉子漸漸趨向明黃色的樹木生長,大概還會有鬢角有著白發的劍修,一麵喝著酒一麵與來往的劍修與世人說著故事的溪畔。
曾經自然是這樣的。
這裡曾經有哭也有笑。
但現在都是沉寂的。
不止沉寂,也許還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譬如某些小小的,被翻出來的泥土還未完全褪色的墳墓,就像是一些青山裡長出的膿瘡一樣。
墓上插著斷劍,墓前插著一塊木板,當做墓碑,上麵寫著——嶺南聽風劍派,劍三百七十三之墓。
卿相並不認識這樣一個所謂的劍三百七十三,這也並不是埋在下麵的那個劍修的真名。
隻是對於某一個從東海回來的小劍修而言,這樣一個從青山裡翻出來的劍修的漚爛腐敗的屍骨之上,並沒有什麼可以表明他身份的信息。
嶺南的劍從來都沒有名字。
嶺南的劍從來都隻有嶺南這一個名字。
倘若是陳懷風死了,後人找到他的屍骨,撿到他的劍,從那些劍上或許已經磨去名字的地方,依舊可以看出來那裡曾經寫著枸杞,寫著師兄,於是便明白,這便是陳懷風。
但是嶺南的不會。
世人隻會找到一把劍意孱弱,劍身殘破,什麼也沒有的劍。
也沒有人像當初雲絕鎮天獄吏周山那樣,將參戰劍修的名字一個個記錄下來,於是才好知道誰死了,被埋在哪裡了。
於是那個小少年隻能按照自己找到他們的順序,仔細地辨認著身上的血色乾枯的衣裳,給他們取一個這樣冷冰冰的名字。
卿相沉默地站在那裡,長久地看著那個名字。
猜測著他是否便是那個聽風劍派的宗主聽風吟。
隻可惜這樣的東西,大概猜一輩子,都很難猜出來的。
書生惆悵地歎息了一聲,拿起了腰間的酒壺,喝了一口酒,而後沿著溪畔繼續向前走去。
一路走去,青山之中滿是墳墓。
遠方漸漸有了一些掘土的聲音。
卿相在某棵樹下的墳墓邊停了下來,這裡的是驚鴻劍派劍八十六之墓。
遠處還有一些,譬如小九峰劍派,劍四百六十七之墓。
而在遠處的溪邊,有灰頭土臉的小少年,正拿著自己的溪午劍,跪在地上刨著溪畔有些濕潤的泥土。
這大概是卿相一路走來,唯一一個認得的嶺南劍修。
當初在南衣河畔,這個小少年因為犯了錯,被師叔用桃枝把手打爛了,於是雙手包得像是一個粽子一樣,卻依舊握住了劍,從一眾嶺南劍修身後站了出來,說著嶺南小白劍宗陸小二。
這樣一個小少年大概確實很難讓人忘記。
他的修行天賦放到人間也許並不出眾,隻是他那極為清秀的眉眼,確實是任何一個見過的人都很難忽略的。
所以當初騎著飛仙而來的卿相,卻也記住了這個小少年。
小少年的身旁還有著一些劍修已經高度腐敗的屍體,大概再過一些時日,便會變成一無所有的白骨了,隻是身上的衣裳卻還在。
有時候有生命力的東西,在被遺棄之後,消失得遠比沒有生命力的東西快得多。
卿相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小少年。
再往前便沒有墳墓了,隻有在血色裡沉寂下去的青山,甚至連血色都已經不明顯了,變成了一種沉默在劍痕之中的黑色的汙漬。
那一個墳墓已經大概掘成了,於是小少年沉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劍,看了那個空空蕩蕩的,像是一個更大更深的蘿卜坑一樣的墓穴,並沒有什麼歎息的聲音。
隻有風吹著滿山葉子簌簌,溪水淌過山石汩汩,還有小少年頗為沉悶的呼吸聲。
那一具屍體被小少年拖了過來,放入了泥坑裡,又一點點地將刨出來的土填了進去,將某柄斷劍插在了上麵,最後拿出一塊削好的木板,插在了上麵,用劍在上麵認真地刻著——驚鴻劍派,劍一百七十六。
小少年刻字的神色很是認真,原本在山月城吃得圓潤的臉龐,現而今又有了棱角,從側麵看的時候,很是突出,就像一柄劍的劍格一樣,足見消瘦之意。
滿山風吹不止,將那些入秋漸漸凋零的葉子吹了過來。
小少年刻好了那塊木碑,最後拄著劍站了起來,休息了一陣,而後四處張望了一眼,在看見握著酒壺站在那裡的卿相的時候,陸小二沉默了下來。
就像沒有看見那一個書生一樣,小少年很是平靜地移開了目光。
繼續搜尋著山嶺間的某些插著斷劍的地方。
嶺南雖然是劍意之修,隻是在當初那場戰事裡,這樣一個劍宗,首當其衝地與那些叛軍以及黃粱巫甲還有巫鬼道之人碰撞到了一起。
這是槐安的第一道防線。
也是最為慘烈的一道防線。
麵對來勢洶洶的大軍,嶺南至死未曾後退,一直到劍意元氣耗儘,握住了手中之劍,像是世人一樣,在貼身拚殺之中,被淹沒在了大軍的洪流之中。
是以有斷劍的地方,自然便會存在著嶺南劍修的屍體。
小少年才始將目光移開了一點,便重新看見了一柄蕭瑟地斜插在溪畔的殘劍。
他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拄著劍,邁著疲憊的步子,緩緩向著那邊而去。
陸小二停在了那柄殘破的劍前,抬手扒開了那些生長得很是茂盛腐生植物,下方是一具已經變成了白骨的屍體,那種叫做水玉簪的矮小的植物,便在那些衣物裡長了出來,很是茂盛。
落葉歸根。
劍修死在故土。
當然一切都會化為這片人間的養料,就好像重新來過一樣。
陸小二默默地將那些植物從屍體裡拔了出來,屍體的頭並不在這裡,小少年又找了一陣,附近都沒有,大概是飛得很遠了。
小少年也沒有去找。
他要立很多座墓碑,有些事情,大概確實是來不及去做的。
陸小二將屍體與劍一同搬開來,拄著劍蹲在那裡,仔細地辨認著那些尚未完全腐壞的衣裳。
這是一個秦雲劍宗的劍修。
嶺南之外的人,大概並不會知曉這樣一個劍宗的存在,畢竟嶺南劍宗,是諸多劍宗的聚合體。
大約是與小白劍宗一樣的存在。
這也許便是這個劍宗僅有的幾個戰力之一。
陸小二辨認出了這個劍修的來曆之後,卻是鬆了一口氣。
其實他一直都很怕,怕不能認出這樣劍修的身份,最後隻能寫上一個籠統的嶺南劍宗。
也怕從這樣一個劍修的衣裳之上,看見某些熟悉的東西。
嶺南秦雲劍宗,劍一之墓。
陸小二輕聲念著這樣一個名字,而後跪了下去,將溪午劍用力的插進了山中,開始一點點的掘著墳墓。
少年的墳墓不會掘得太深,也不會掘得太寬。
隻要能夠成為一個墓穴,藏得下一具被風雨吹打了數月的屍體便可以。
隻是哪怕隻是這樣,少年一日也不會掘出很多墳墓來。
山中不止有泥土,也會有石頭。
儘管小少年作為一個劍修,劍上帶上一些劍意,便足夠銳利,隻是終究是人而非機括之物。
陸小二的手上滿是劍傷,往往都是因為突然插在了石頭上,長劍脫手,於是割傷了自己,或者已經筋疲力儘了,卻仍舊想要挖完麵前的這個墳墓再說,於是手便滑了下去。
這是今天的第多少個墳墓,陸小二其實也記不清了,但在整個六月裡,他已經挖了近千個墳墓。
也慶幸的是,他終究是一個修行者。
倘若他隻是世人,這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陸小二掘完麵前的小小的墓穴之後,並未像是先前一樣,將那具屍體放進去,而是走到了溪邊,將自己的手腳與溪午劍,一同浸在了溪水裡。
冰涼的溪水確實可以讓人精神一震,也可以帶走許多疲勞。
隻是大概體力上的消耗,是不可避免的。
陸小二坐在那裡,緩慢地喘著氣,溪午劍上的泥土漸漸被溪水帶走,像是一條銀色的魚兒一樣。哪怕已經掘了這麼多墳墓,這柄劍依舊完好如初。
小少年有時候都會感謝那樣一個天涯鎮的前輩。
倘若不是他送了自己這樣一柄劍,大概他也沒法挖出這麼多的墳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