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用這樣的劍來挖土之事,陸小二並沒有什麼愧疚之心。
劍作為一種工具,能夠用到實處,才是真正的好劍。
可以像樂朝天說的那樣,用來彈奏曲子,也可以用來掘著泥土。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陸小二在那裡休息著的時候,身旁卻是晃過了一抹白色,恍惚裡像是月色一樣,但是嶺南現而今隻是黃昏時候,哪怕天上真的有月色,也不會這般明亮。
有一壺酒遞了過來。
陸小二長久地看著那壺酒,很是平靜地拒絕了這樣一個人間大妖的好意,抬起頭來,灰頭土臉的小少年眸光很是平靜。
“我不需要酒,而是食物。”
酒會讓人血液流動加速,會帶走更多的熱量。這自然不會是小少年想要的。
卿相靜靜地看著陸小二,最後將酒壺收了回去,轉身向著山裡而去。
這樣一個人間大妖離開的時間並不久。
再次回來的時候,手中提著一隻被打爛了頭的鹿。
卿相在溪畔坐了下來,看了一眼那個一身狼藉,很是消瘦的小少年,生起了火,取下了腰間的玉佩,化作了一柄劍,割下了鹿肉,用壺裡的酒澆了上去,而後放在了火上烤著。
鹿肉漸漸發出了誘人的香氣,千年大妖,總會一些炙烤的技藝,色澤金黃,不停地滴著油,再加上灑了酒,更加有種特殊的香氣。
卿相將手裡的鹿肉拋給了溪邊的小少年。
陸小二也不怕燙,從溪畔撿起來,便送到了唇邊,大口地啃食著。
卿相便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喝著壺裡剩下的酒。
“我以為你會眼中噙著淚花,惡狠狠地看著我,每吃一口,都像是在吃著我的肉一樣。”
這個白衣書生抬手擦著唇邊的酒水,看著小少年輕聲說道。
陸小二隻是低著頭吃著烤肉,補充著體力,同時也是在吐納著天地元氣,補充著自己的神海,蘊養著自己的劍意。
“我殺不了你,那樣做沒有什麼意義。如果我殺得了你,那樣做更沒有意義。”
數月的時間,小少年便好像已經變了一個人,很是清醒很是冷靜的說著這些東西。
“我也沒有想到你會給我打死一隻鹿來吃,事實上,我已經做好了休息一陣,自己叉魚的打算。”
不過十三歲的小少年用力地撕扯著鹿肉,這讓他麵目猙獰,隨著那一塊鹿肉被啃了下來,小少年的神色又平靜了下來,隻有兩個腮幫子鼓鼓的,不停地咀嚼著。
“但這並不會讓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院長。”
“嶺南的風血,那些死去的劍修,不是一塊鹿肉便可以抵債的。”
卿相轉過頭去,看著黃昏裡掛在天邊的一輪殘月,平靜地說道:“是的。”
陸小二什麼也沒有再說,隻是低著頭,認真地仔細地吃著食物。
其實那樣一塊鹿肉,對於小少年而言,無疑是極為巨大的,隻是陸小二卻一點點的將它全部吃進了肚子裡,又低頭像是一隻小牛犢子一樣,伸著頭喝著溪水。
卿相打死的那隻鹿算不上太大,隻是哪怕小少年真的想往肚子塞,也是不可能塞的下去的,隻會將自己撐死。
所以陸小二喝完了溪水之後,又將溪午劍按在了膝頭,休息了一陣,便站起了身來,重新向著那樣一處掘好的墳墓走去。
依舊是先前那般流程,將屍骨放進去,填好土,插上劍,最後寫下了自己念叨了許久的,生怕遺忘了的那個名字。
嶺南秦雲劍宗,劍一之墓。
卿相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
小少年什麼話也沒有繼續與卿相說,隻是拄著劍,繼續在昏黃的天色裡向前走去。
青山漸入夜。
其實有時候,入夜之後,那些屍骨更好找一些。
尤其是在這樣一處開闊的溪邊。
在那些青山半坡之上,月色灑落的時候,那些零散的落在了山裡的劍,便會散發著幽幽冷輝。
或許本身便像極了一座座無言的墳墓。
隻是意象之中的墳墓,依舊是不夠的。
入土為安這樣的四個字,往往是人間最後最好的歸宿。
陸小二吃了一些東西之後,又找到了五柄劍,還有它們的殘破的主人。
於是一同被埋在了這片青山裡。
至此小少年終於休息了下來,在溪畔濯洗著身上的泥土,又洗乾淨了那柄劍,最後找了一處倚著山石的溪彎,在那裡坐了下來。
陸小二身周的劍意很是萎靡。
隻是卻也是有著一些凝實之意。
小少年或許從未如此頻繁地使用過劍意,雖然隻是用來挖掘墳墓,卻也算得上是一種磨劍的方式。
在這樣反複的長久的消耗天地元氣的故事裡,陸小二前不久出關了。
但這大概確實不會有什麼用。
人間的故事,大道之修都死了不少了。
自然不用說入道出關境。
卿相坐在遠處溪畔,一麵喝著酒,一麵長久地看著那個小少年。
青山之中遍地殘劍,在疏冷的月色裡散發著幽幽清輝。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小少年卻是突然轉回頭來,看著坐在那裡的卿相,好像萬般不解,萬般痛恨地問了一個問題。
“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卿相坐在那裡平靜地喝著酒。
“你要去問陛下。”
“你打不贏陛下,便來欺負嶺南劍宗?”
平靜了一日的小少年,終於在埋葬了諸多劍修之後,語氣裡帶上了很是憤怒的意味。
卿相沉默少許,輕聲說道:“我沒想欺負嶺南劍宗,是......”
這個白衣書生在青山夜色裡抬起頭來,看著漫山遍野散發著幽冷光輝的殘劍。
“是他們不願退去。我想過你們嶺南之人是很愚蠢的。但我沒有想到,你們真的這麼愚蠢。”
卿相的語氣也有些激烈,就像一個因為某些事情而喝著酒,終於喝醉了一樣,無比激昂地傾訴著自己的苦惱的人一樣。
“退一步,退一步!他們就可以繼續在人間存活下來,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打過山月去,我隻想讓陛下服軟!”
這個白衣書生的語氣又低落了下去,仰頭喝著酒。
“但他們沒有,陛下也沒有。”
小少年或許確實無法理解卿相所說的那些東西——這或許也是卿相願意說出來的原因。
一吐為快,當然是要說給不能理解不可相通的人。
這樣,他們才不會用道理來動搖你的決心。
“事到如今,其實我也分不清到底誰對誰錯了。”
卿相輕聲說道。
“但對錯已經不重要了。開弓得箭,從來便不可回頭。”
陸小二確實不想去理解的卿相的那些傾訴。
哪怕他再如何是對的,嶺南的故事永遠是慘淡的。
“院長。”
這個小少年按著溪午劍,坐在溪畔,打斷了這個白衣書生的話。
“你隻是不可回頭。”
陸小二默默地看著今日下午的那一個,自己再沒有找到頭的劍修的墳墓。
“但嶺南的人,永遠地失去了他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