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少年離開很遠,顧文之才看向了蕉鹿大師,問道:“他犯下過什麼大錯?”
蕉鹿大師歎息一聲,低頭唱著佛號。
“一個人間小妖。”
一個死在冬日裡的人間小妖。
於是少年跪伏在風雪裡的時候,也許無時無刻,都是那樣一個小妖在風雪南衣河上,被一拳拳打死的模樣。
顧文之沒有繼續問下去,隻是緩緩說道:“難怪大師的有緣人不是他,一個這般堅決的少年,又如何願意因為所謂的有緣二字,便放下了心中的一切愧疚呢?”
蕉鹿大師微笑著,並未說話。
顧文之又看向了人間山雪漸稠之處。
“但我很好奇,他是否真的能夠穿過那片風雪人間。”
蕉鹿大師想了想,誠懇地說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所以成與不成,無非心誠。
少年在嘗試補上自己生命裡裂開的蒼天。
顧文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而後神色肅穆了下來,看著蕉鹿大師說道:“但我更好奇,大師能否扛得住三十萬青甲的衝擊。”
蕉鹿大師微微笑著,一如當初陳鶴所見那般,在風雪裡展開雙臂,合至胸前,一身白色僧袍獵獵而動,露出了極為健壯的肌肉。
“貧僧既是風雪雄關。”
顧文之當然知道蕉鹿大師便是鹿鳴的風雪雄關。
“隻是天下沒有不破的壁壘。”
蕉鹿大師輕聲笑了笑,鬆開手,向著前方而去,說道:“既然天下沒有不破的壁壘,你又何必問這樣的東西。”
顧文之挑眉說道:“所以還是男兒到死心如鐵?”
蕉鹿大師輕聲笑著,並未多說什麼。
顧文之緩步跟了上去,那個少年依舊在前方且叩且行,不知還要走上多遠,才能夠將自己的額頭叩到風雪關前。
風雪裡的故事,向來都不會在人間有什麼風聲。
隻有站在風雪裡的人才會知道,在這片大地之上,將會發生什麼。
顧文之跟著白衣和尚在崎嶇的山道上走了很遠,才輕聲說道:“山河觀也會前來。”
事實上,山河觀已經來了。
這個站在這裡看著風雪的道人便是的。
觀中煨藥之事,顧文之已經將它交給了一個入道境的少年。
顧文之教得很仔細,什麼藥材要先放,什麼藥材要後放,要煎到什麼時候,事無巨細,一一說清。
大概也是早已經做好了補天裂的準備。
蕉鹿大師輕聲笑著說道:“這確實是山河觀濯洗身上汙水的最好的機會。”
顧文之聽著這樣一句話,倒是沉默了下來,停在那裡安靜地看著人間風雪山頭很久,而後緩緩說道:“為什麼不能是因為我們同樣也是人間之人,同樣熱忱於人間?”
蕉鹿大師停了下來,回頭合十唱著佛號,倒是有些愧疚地看著顧文之,輕聲說道。
“阿彌陀佛,是貧僧失禮了。”
顧文之向前走去,迎著那些自鹿鳴吹來的風雪,平靜地說道:“人人都說嶺南蠢,但試問人間,誰不想做嶺南?”
蕉鹿大師微微笑道:“世人當然向往至善至美,但思之則易,行之為難。”
顧文之輕聲說道:“雖不能至,亦可心向往之。”
蕉鹿大師笑道:“大善。”
......
觀裡似乎冷清了一些。
這是張梨子最為直觀的感受。
雖然在這樣一處道觀之中,這個山月城少女並未認得幾個道人。
隻是有時候站在那些山道上,總有些熟悉的麵孔。
最熟的可以叫張三——張梨子這樣想著的時候,又改成了李四。
畢竟他爹就叫張三。
於是李四,於是王五,於是老六。
道人們有時便會從附近經過,周而複始,日複一日。
可是隨著陳青山的離開,在顧文之某天在山亭遠眺西方山雪之後,那些路過的道人便少了起來。
最開始是老六不見了,張梨子最初還以為他是藏起來了。
後來發現王五也沒有出現了,再後來李四也不見了。
觀中那些平日裡有些喧囂的聲音一點點消失了。
也許是無人打掃,也許是秋日漸濃,那些林子裡的落葉也多了起來,有時候風吹來的時候,張梨子都以為誰在林子裡養了一萬隻雞,那些雞又被狗攆著,撲落了十萬片色彩駁雜的羽毛。
當然,這樣的遐想,其實也可以折射出一些東西。
譬如山月城小姑娘想要吃雞肉了。
陳青山的小道舍在山溪邊,自然少不了魚吃。
但是魚吃多了,自然也會有些膩。
陳青山走了之後,張梨子偷偷在觀中四處溜達過很遠。
有個道人養了一些雞——張梨子也不知道為什麼道人會在觀裡養雞,總之那些雞羽毛很是明亮鮮豔,一看就是燉湯的好雞。
大概也正是因此,讓這個山月城小姑娘開始日思夜想的想要燉隻雞吃。
張梨子一度還動過跑去偷一隻雞,或者假裝修行失敗,‘不小心’打死了某個道人的雞,於是便順理成章地有雞吃了。
可惜張梨子糾結了很久,還是沒有敢付諸行動。
畢竟自己的修行天賦太差了,怕是還沒有摸到雞,先被道人提著走出來。
張梨子也想過讓青椒這個小道境的劍修幫自己偷隻雞。
隻是想想還是算了。
隻不過讓張梨子沒有想到的是,在李四王五他們都消失了之後,那個四十多歲的道人倒是提著兩籠子的雞來到了陳青山的溪邊小居。
道人有些事情,要離開觀裡。
於是將那些雞送到了這裡,讓張梨子幫忙喂養一段時間。
張梨子當時神色古怪,心想你是怎麼敢把這麼肥碩的雞送到一個做夢都在啃雞腿的人這裡的?
隻不過道人大概很是匆忙,與張梨子匆匆交代了幾句,便化作道風,消失在了秋日的山林裡。
張梨子默默地站在溪邊,看著那兩籠子的雞,想了想,還是把它們放了出來,又在溪邊灑了一些米。
道人的雞羽毛鮮豔,體格健壯,大概也通一些人性,哪怕突然被帶到了溪邊,也沒有四處亂跑,很有氣勢地在溪畔踱著步子,一步一啄地吃著溪畔草葉裡的米粒。
青椒從修行狀態裡退出來,本想問問張梨子做好了飯沒有,結果發現溪邊多了一堆雞,而那個山月城小姑娘正在那裡垂涎三尺地看著那些雞,念念有詞地說著。
“咯咯噠咯咯噠,你們要是願意讓我宰上一隻烤著吃了,就叫上兩聲吧。”
“......”
青椒默然無語地看著這個修行不上心,反倒對道人的雞格外上心的張梨子。
也不知道是聽不懂張梨子的話,還是確實沒有誰想被拔毛焯水燉著吃了,總之滿溪沉寂,隻有啄著米粒的聲音。
張梨子等待了很久,突然站了起來,撿了一根樹枝就開始追趕著那些雞。
整條溪邊雞飛蛋打。
但是不得不承認,道人的骨頭硬,道人養的雞大概骨頭也硬,張梨子攆了半天,硬是沒有那隻雞叫出聲來。
隻是在溪邊被攆出了三四個新鮮的蛋,帶著一股雞屎的味道,安靜地躺在那裡。
張梨子歎了一口氣,走過去把那些蛋撿了起來。
吃不到雞,吃吃蛋也是可以的。
青椒至此才抱著劍走了過來,滿臉疑惑地看著張梨子。
“這些雞哪來的?”
張梨子一麵在那裡扯著草葉擦著蛋上的雞屎,一麵說道:“好像是觀宗那邊的一個道人養的,他有些事要離開觀裡,便在先前,突然提了這些雞過來,要我幫忙養著。”
張梨子說著,舔了舔嘴唇,看著青椒問道:“話說,我們偷偷吃兩隻,那個道人應該不會發現吧。”
天天吃魚,張梨子都感覺自己頭上頂著的不是人頭而是魚頭了。
隻是等了很久,都沒有聽見青椒說話,張梨子擦乾淨了雞蛋,抬起頭來,才發現這個劍修卻是不知何時已經負劍踏在了晚風山林的枝頭,靜靜的看著人間西麵。
張梨子歪著頭站在那裡,突然想起來,當初青椒是不是和自己說過,鹿鳴那邊可能要出事了。
難道這是真的?
隻是鹿鳴的事,和山河觀有關係嗎?
張梨子有些想不明白,看了許久,揣著那幾個蛋,跑去做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