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座風雪雄關依舊在消磨著那樣一劍的力量。
換個角度而言,那樣一劍,同樣也是在消磨著這座風雪雄關的力量。
白色僧袍之上的劍孔越來越多了。
那些溢流而出的劍意,有時候會成為山雪之中這些道人的助力,有時候也會很是突然的,將某個道人的軀體割開一道口子。
顧文之的神色很是凝重。
最大的問題,確實就是他與青椒所說的那個問題。
三十萬青甲,隻要甲衣還在,便總能有新鮮血液添加進來。
北台奪下鹿鳴的政權之事,自然不是因為他要做這個風雪之地的陛下。
而是隻有這樣,他才能以帝權的名義,將鹿鳴的世人,填進這場風雪之中的戰事來。
顧文之看了許久,低下頭來,蕉鹿大師因為那一劍的緣故,或許確實抽不開身來,那麼這裡的故事,自然也隻有交給他們了。
休息了一陣的道人重新站了起來,隻是便在這個時候,人間風雪裡忽然便有一道劍光落了下來。
道人下意識的掐訣,想要以道術鎮散這一道劍光,隻是在瞥見劍光之中的一抹紅色的時候,才反應了過來,這並不是天上那一劍逸散的劍光。
而是某個來自東海的劍修。
劍光散去,紅衣女子站在了山雪之中,低頭靜靜的看著下方的戰場。
人間隻剩下了青紅二色而已。
在風雪迷蒙裡,這片戰場或許確實就像草地上,開滿了紅色的山花。
顧文之鬆開道訣,安靜的看著身旁的女子,緩緩說道:“我以為你會回觀裡去。”
青椒神色平靜,那柄青團劍裹挾著劍意,在身周不住的盤旋著。
“吃了觀裡的米,總有些慚愧的時候。想了想,隻是吃著陳青山的飯,大概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的精神勝利法而已。還是等到日後,想辦法殺了他劃算一些。”
顧文之輕聲笑了笑,說道:“想要幫忙便隻說,大可不必這樣委婉。”
青椒抬手掐住了劍訣,長劍拖曳著流光,直入風雪之中,好似一抹斜月一般,穿梭在戰場之中,與那些青甲交錯,發出很是沉悶的聲響,破開甲衣,帶起片片血色。
這個東海劍修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入了劍意青蓮境。
但大概並不重要。
顧文之靜靜的看著這一劍在戰場之中的驚豔表現,輕聲歎息一聲,說道:“果然還是你們劍修下手沒輕沒重。這一劍,便做了許多師弟們要用許久才能做到的事。”
青椒平靜地說道:“如果你們讓那些青甲越過了防線,到了我身前,大概我會死得很慘。”
劍意之道當然有利有弊。
哪怕是流雲劍宗的人,也沒有千年前那般善於貼身而戰了。
當然,如果流雲劍宗的人能夠趕過來,想來這些道人們也不會嫌東嫌西。
隻可惜那個劍宗現而今亂得很,連山月的故事都不看,更不用說更北方的鹿鳴風雪。
長劍倏然而去,又倏然而回,帶著許多血色,橫在了青椒身前,滴滴答答不止。
顧文之輕聲說道:“如果大師被那一劍拖得足夠久,我們並不能保證,一定不會有青甲衝上山來。”
青椒平靜地掐著劍訣,青團劍再度被送向風雪之中。
“倘若真的守不住了,我會自己先跑的。畢竟我不逐名也不逐利。”
顧文之微微一笑,說道:“這樣最好,畢竟觀裡也不想多欠東海劍宗什麼。但為了保險起見,你最好還是留在山裡,哪怕有道人要死了,也不要嘗試去救他。”
這個道人的這些話似乎總有些深意。
青椒轉頭看著他,有些聽不明白。
那日顧文之與白道人在那裡說著人間不姓謝的事,這個紅衣女子自然不知道。
二人對視良久,顧文之沒有再說什麼,豎掌掐訣,風雪裡有天地元氣浩蕩而來,伴隨著那些道文,一同烙入道人體內,風雪裡金光燦然,道人好似一枚灼熱的炭火一般,帶著熊熊熱氣,向著山雪之下砸落而去。
青椒留在了風雪關隘之上。
儘管這個劍修的境界遠不如那些山河觀道人。
隻是用劍之人的殺傷力,自然不是道人可以比擬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這個劍修卻也是拔出了自己的第二柄劍。
這是當初離開嶺南的時候,伍大龍所贈送的一柄尋常的劍。
這個紅衣女子默默地看著手中的那柄劍,身周劍意漸漸覆蓋上去,劍身輕鳴,而後倏然而去。
......
李石回到觀裡的時候,這裡被打得一片狼藉。
那個叫做子實的道人的潑灑在觀前的血跡,已經乾涸成了黑色,就像一些焚燒過的痕跡一般。
白梅還沒有開。
道人眯著眼睛,認真地看著那一株漸漸發生苞朵的梅樹。
身後有枯枝被踩斷的聲音傳來,在這個年輕道人的身後數丈外停了下來。
觀前一片寧靜,隻有清溪潺潺,不住地向著遠方而去。
一直過了許久,身後那人才開口說道:“現在你如願了嗎?”
李石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便笑了起來,笑聲溫和,也許會讓人覺得這不是秋天,而是春天。
李石笑的東西也有很多。
譬如那個聲音有些嘶啞,很是蒼老,一聽便知道身體不是很好,也許受傷未愈。
譬如他或許卻也確實如那個問題所問的一樣,已經如願了。
笑了很久,李石轉回頭去,看著那個腰間懸著一麵鏡子的道人,豎掌身前,很是虔誠地行了一禮。
“借師伯吉言,晚輩已經如願。”
被世人習慣性的叫做卜算子的道人長久地站在那裡,同樣抬起了手來。
人間漸有道風起。
隻是李石卻再度轉回身去,站在那株梅樹前,有柄劍從袖子裡落了出來,被握在了手裡。
這柄名叫方寸的劍,也許配合著道人道髻間的某些白發,未必不能將這個年老體衰,傷勢未愈的老道人乾脆的留在這裡。
隻是李石看不清,也沒有把握,所以他也沒有真的去做一個借劍的劍修。
而是像一個農夫一樣,看了那棵梅樹很久,而後一劍很是精準的斬下了一條梅枝。
卜算子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裡等待著。
梅枝被李石丟在了地上,那柄劍也是的。這個眼睛有些看不清的道人,看著眼前朦朧的一切,而後伸手從懷裡,摸出來了那樣一枝桃枝——某個少年從天上鎮的桃樹上折下來的桃枝。
道人將那一枝桃枝插在了梅樹傷口的凹槽上,而後撕下了一角道袍,將它們纏了起來。
至此這個道人才轉回身來,重新向著卜算子行了一禮。
“師伯,請。”
道風瞬間興起於清溪之間。
無數金色塵埃自二人腳下浮現,又化作了無數光沫,糾纏著,扭曲著,將二人包裹了進去。
道風止息的時候,溪畔已經空無一人。
唯有桃花屹立於梅枝之上,迎風顫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