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楊大人之子?”
年輕男人方走進殿內,行禮起身,朝華便撐著下巴上下打量著他,太史令楊繁她見過的,那人雖心思細膩,滿腹才華,但卻生得委實粗笨了些,不大招人歡喜,不過他這兒子,倒一副雅人深致,溫其如玉的樣子。
“回公主,我父確是楊繁。”
楊故安向眼前三位公主請了安,抬起頭,便見三位王姬俱神色專注凝視著他,饒他平時性情疏闊,不拘小可,也一時被看得麵頰發熱,心跳怦然。
尤其是坐於最右的昭寧公主,昨日遠遠一眼,他已知她顏盛色茂,如今近觀,越發覺得她盼倩淑麗,容顏傾城,一顰一笑都讓人招架不住。
“先生倒生得跟楊大人不甚相似呢”,朝華笑言。
楊故安也笑:“公主明鑒,我生得更肖母些。”
若真生成老頭子那樣,他情願被塞回娘胎裡重生一回。
平娘見眼前的男人說話溫雅,脾氣也像是很好的樣子,便學著朝華開口道:“先生教導我們什麼?若學得不好,您會生氣嗎?”
楊故安忙擺手,“那可不敢,王上召我來是為公主講史,若公主聽得雲裡霧裡,不明其意,那必然是我之責,不怪公主,如此,您不降罪於我已是開恩,哪裡輪得到我來生氣?”
這人想必情商很高了,他此話一出,朝華立時便笑了,平娘也眼神晶亮地看著他,顯然剛才那話聽了讓人實在歡喜。
夏檸見狀也笑著開口:“先生可真會說話,瞧瞧,兩位姐姐都被您逗笑了呢。”
這聲音字字清脆,如新鶯出穀,惹人心顫,楊故安這才光明正大將目光落在昭寧身上,他本是善言之人,可一對上那雙水波灩灩的眸子,便不知該作何言。
這時,朝華又開口道:“母後先前給我請的老師若是都像這般,想來我就不會將課業學得一團糟了。”
楊故安逗趣似地接話,道:“那也不怪王後,是臣之責,怪臣沒有早些從燕國回來,如此,便可早一步為公主師了。”
朝華又被逗笑,接著賜他坐下,問起他在燕國遊曆之事。
夏檸這才來了興致,當今七國,她唯獨對趙國了解多些,至於其他諸國,那真是提起來就兩眼一抹黑的地步。
楊故安輕斂深衣,袖袍微動,在她們對麵的矮幾後席地而坐,頗有趣味地講起他的燕國之行。
“燕國地處西南,多瘴多山,幅員遼闊,化外之民繁雜,當地夷族多邑聚而居,占山為寨,燕主當年以庶壓嫡繼任王位,其下各方頗有不訓之言,時日久之……”
聽著楊故安對燕國諸事信手拈來侃侃而談,夏檸不由心中慨歎,果然家學淵源是有道理的,楊故安隻是到燕國遊曆一番,便對燕地的地理,曆史,國事,軍事,人文各個方麵了如指掌,這樣的人才,便是當今亂世群英並起,也不多見啊。
紀王找他來給幾個女郎授課,實在大材小用了。
不過於夏檸本人來說,有這樣一位精通古史,又言談有趣的先生為她授課,那真的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了。
尤其楊故安講史,不是那般死板偏刻地按照史書所載講解,而是結合一些饒有趣味的故事,經曆,將這個世界的起源,發展及至周王朝的建立,興盛,崩解一並說起,且他用詞詼諧,偶有玩笑之語,言談間頗有魅力,讓人無法分神。
這樣一早過去,到了午食時分,三人還有些意猶未儘,朝華和平娘顯然對楊故安印象極好,兩人湊在一起說起這個,在夏檸看來,倒有些像現代追星的女孩說起自己偶像一樣。
當然,夏檸對楊故安也十分敬佩,這樣學識淵博之人,又這麼年輕,即便放在現代,也絕對是超級學霸的存在,而她向來對腦子好的
人有一種莫名的欽羨之情。
此番授課,雙方皆是滿意,朝華尋空還去章華宮跟王後好生誇讚了楊故安一番,夏檸也在紀王問起來時表示想繼續聽他授課。
幾日下來,雙方變得越發熟悉,楊故安知道夏檸和平娘在宮外還有親人,進宮便順帶幫她們捎些口信。
課後,平娘挽著夏檸和朝華一道去給王後請安,走在路上,朝華連聲笑鬨跑在前麵,平娘在後麵緩步走著,跟夏檸商量說:“阿娘和蓮姨已經從陰家彆院搬出去了,阿寧,你說我們要不要出宮看看,我有些想她們了。”
夏檸蹙眉,她自進宮以來也十分想念阿娘和安奴,隻是出宮之事,還需稟告王後求得允準,就她所知,這事恐怕並不好辦,王宮中公子可以隨意出入宮廷,可公主嘛,就不好說了。
“那我們今日請安時問問母後,若得她允可,我們就出宮看看阿娘鸝姨她們,若此事不成,日後再想辦法便是。”
平娘連連點頭,她就是這個意思,隻她一人膽子小些,不敢在王後麵前直言所求。
到了章華宮,兩人跟王後見禮時,朝華早已抱著王後的胳膊倚在她懷裡了。
“快起來吧,自家人,不必多禮。”王後滿臉笑意地讓兩人起來,複又用手點點朝華的額頭,嗔怪道:“你這個猴兒,整日一回來就扒在我身上,沒半點文靜嫻美的樣子,看看昭平和昭寧,再看看你自己,怎麼也不羞上一羞。”
朝華聞言也不惱,就賴在她懷裡使勁磨蹭,那個親近勁兒,看得平娘越發想念自己母親鸝姬了。
接著,王後略問了幾句她們近日的衣食課業,夏檸和平娘挑揀著說了幾句,便跟她說想出宮看望家人。
“出宮?哦,對,我差點忘了,你們生母許是已經搬到新家了,也該去看看的,說來你們和朝華不同,朝華自小長在宮裡,而你們姐妹自小跟生母相依為命,如今你們進了宮,她們卻還在宮外,彼此心裡惦記是應該的。
這樣,以後每隔十日,便許你們出宮探望一次,總不能進了宮,倒把骨肉親情生疏了,這事我會跟王上提的。”
這倒出乎意料地順利了,夏檸和平娘聞言趕緊屈身謝恩,王後客氣幾句,便打發她們出來了。
沒一會兒,朝華從後麵追上她們,說是明日想跟她們一道出宮,夏檸問她:“跟母後說了?”
朝華點頭:“那當然了,沒有母後允許,我也出不了宮啊,阿寧,聽說你阿娘和弟弟如今就住在我外翁家隔壁,我明日先去陰家拜訪,之後便去找你和昭平姐姐,可好?”
夏檸自然不能說不讓她來,於是隻得點頭應好。
第二日,三人一早便收拾好行裝準備從宮城出發,平娘和朝華不約而同俱是穿了一身朱紅色曲裾,外麵罩著厚重的狐皮鬥篷,兩人都生得白嫩,這紅色一穿,便越發顯得嬌嫩美麗,平白給肅冷的冬日增添了幾許豔色。
夏檸通身穿著卻正應了這冬日之景,隻見她內穿一身豆綠色丹碧紗紋雙裙,外罩一件銀白色墜著珠鏈流蘇的狐皮鬥篷,侍女小雲將她頭發梳成雲髻,上麵墜著玳瑁珠花製成的發鏈,一眼看去,便給人一種飄逸靈動之感,仿佛遠隔雲端的神女,在遙遙望著人間繁華。
紀王因不放心她們三位女郎獨自出行,便讓近日時常在宮中巡邏的將軍範起護送她們出宮,範起接到命令後心頭一喜,第二日一早便候在青陽宮外。
“小範將軍,怎麼是你?”
朝華蹦蹦跳跳走過來,一眼便看到候在車馬旁一身兵甲的範起。
範起抱拳,不動聲色朝後麵走著的昭寧公主看了一眼,回道:“王上特讓我來護送三位公主出宮。”
小範將軍?夏檸看著這人頗覺眼熟,哦,對了,她和平娘頭回進宮之時,丹奴路上便和這人
有過交談。
原來是他。
朝華率先沿著腳踏登上馬車,嘴裡還不停道:“欸,父王也太小題大做了些,我們幾個隻是出宮一趟,還用勞煩小範將軍你親自護送?”
範起回道:“保護公主安危,亦是微臣職責所在。”
朝華坐好整整衣物,沒再多說什麼,她嘴上雖嗔怪父王,心裡卻頗為受用。
接著平娘跟範起見禮,跟在朝華後麵上了馬車。
剩下夏檸一個,她緩緩走近,眼眸落在範起身上,隨即微微俯身,道:“有勞將軍。”
短短四字,客氣之言而已,便已讓範起眼神不能從她身上移走,他下意識向她微微點頭,腳下卻未移寸步。
“將軍?”夏檸又往前幾步,語氣微揚。
“嗯?”範起失神。
夏檸臉上泛上笑意,指指他身後的腳踏,道:“將軍擋著路了。”
範起這才“哦”的一聲,連忙向邊上移開兩步,將腳踏前的地方空出來,接著待夏檸將要邁步之時,又靠過來一步,將肘部微微抬起,戴著護甲的手臂赫然出現在夏檸眼前。
這是,要給她扶著?
這腳踏低矮,隻兩三層而已,大可不必吧,不過看著這位將軍垂著頭顱,手臂微顫的樣子,夏檸倒也沒說什麼,隻輕輕觸了一下他的手臂,便掀開車簾坐了進去。
“還不走嗎?”
直到車內朝華開始催促,範起方才直起身子放下手臂,他身後的士兵看到這幕早已擠眉弄眼暗自發笑,想不到一向穩重冷厲的將軍,竟然還有這等不能自持之時。
範起轉身揮手,隊伍緩緩出發,他墜在後麵,一手不由撫上自己左臂,她的纖纖玉指剛在這裡停駐片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鬥篷滑過他的發髻,一種滿足帶著又帶著失落的感覺瞬間侵襲而來。
宮外,自那日商巫占卜之後,祈簡一連病了幾日,嚴重時甚至整日昏睡,臥床不起,直到前日,身體才慢慢好轉起來。
“公子,您身體剛有起色,不妨多歇幾日,好生補補元氣,那巫神令就在紀王宮中,便是要找,也不急於一時。”
雲石一邊幫祈簡整理衣物,一邊嘴裡不住規勸,雖知道他的話公子多半不聽,但公子若總將自己身體不當回事,提心吊膽的,可是他們這些隨身伺候的。
“無妨,你去叫阿久過來,我有事交代他。”
唉,就知道會是這樣,雲石心中微微歎氣,放下手中衣物,朝公子那邊看去,隻見他手中正執一卷竹簡,斜身靠在暗紅色的書案後麵,正凝神細看其上所言。
他那雲墨般的長發被一盞碧玉翡翠冠嵌束起來,通身一襲靛色錦袍,如玉般的麵容清雅冷然,骨子裡卻無端給人幾分桀驁疏狂之感。
“是,公子。”
雲石出去不到半刻鐘,阿久便叩門進來。
“公子,您找我?”
祈簡將手中竹簡換了一冊,“嗯,紀王二子那邊安排得如何了?”
阿久:“前兩日夏玉稼來琴室閒坐時,我已跟他提過,說近日王都來了位琴音非凡的琴師,他對此頗感興趣,還追問我人在哪裡,我推說您有些水土不服,正在調養身體,讓他耐心等些時日,他應下了。”
祈簡頷首,對他道:“既然如此,便在琴室為我安排一方席位吧,我們去守株待兔。”
阿久應聲下去安排,他曾有幸聽過公子琴聲,那種感覺,至今難以忘懷,說是天人之音也不為過,便是教導公子琴技的師父,越國樂理大師輕玄,也未能一比。
如此神乎其技的琴藝,要贏得紀王二子讚賞,想必不費吹灰之力。
馬車一路晃悠著駛出宮城,到了街上,行人商販叫賣說話聲不絕於耳,朝華在車上左右騰
挪,手指蠢蠢欲動想要掀開車窗簾布,一睹外麵市井繁華。
她自幼很少離開宮城,鮮有的幾回都是代母後去陰家為長輩祝壽,當時儀駕鑾帳備著,隨從侍女跟著,根本不容她有半分失禮,這次跟著兩位姐妹同行,是她頭一回這麼自由地,純粹以遊玩的態度出來。
終於,她按捺不住掀開車簾朝外看去,外麵街市人煙熙攘,商鋪連綿,朝華看得目不轉睛,間或有行人朝這邊看來,她又像受驚一樣匆忙放下簾布,回首問夏檸和平娘道:“外麵一直都如此熱鬨嗎?”
夏檸回道:“王都向來人煙聚集,街市繁華,若是其他小城,便要蕭索一些。”
聽她們說起這個,平娘腦中莫名想到昨日先生所言,他說趙國王都比之當世諸國,都要來得雄偉壯闊,她想象不到那該是怎樣的一座都城。
紀國王都在她看來已是繁華至極,那趙國呢,趙都真如先生所說的那般綺麗宏偉嗎?
想到這裡,她不由出聲發問,看向夏檸。
夏檸不知她怎麼就聯想到趙國了,不過國漫中的趙都,確實看著比樊城開闊繁華不少,至於真正的趙都,她未曾去過,自然也說不出什麼來。
這樣想著,她眼神不經意掠過朝華,下意識便說了一句,“咱們或許是沒機會見識趙都風貌了,可朝華姐姐卻不一定。”
這話是以玩笑的口吻說的,平娘愣神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對著朝華便笑:“你看,我差點忘了,阿寧說的不錯,聽說朝華妹妹和趙國王子定了親事,將來待妹妹嫁去趙國,想來便能一睹大國風采了。”
平娘性子簡單,隻知道朝華和趙國王子定了婚事,其他諸事所知甚少。對於一國王子,她的認知便是人上之人,且趙國國勢正雄,一國王子和一國公主之間的婚事,在她看來再相配不過了,至於其他傳聞,她並未放在心上,也就無從顧及朝華心情。
朝華方才還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不妨平娘兩人突然提及趙都,又說起她的婚事,她心中陡然不快起來,可眼睛從夏檸身上掃過,看著她純稚絕美的臉龐時,又莫名覺得心虛,遂連忙將話題岔開。
雖然朝華很快說起彆事,但夏檸卻敏銳地注意到了朝華剛才看向自己時那一瞬的不自然和躲閃,她收回視線,臉上依然掛著笑意,心裡卻異常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