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冷寒,路麵閃著微光,院外竹林雨滴墜落的聲音撲撲簌簌,祈簡孑然一人站在門前廊下,看著遠處晦暗陰沉的天空。
雨越下越大,牆角剛開不久的紫荊花和杜鵑被大雨澆打得七零八碎,有的花枝折斷,有的花瓣散落,雨霧蒙蒙撲麵而來,讓人無端生出許多惆悵。
“已經日了。”
很輕聲的一句低喃從冷赤的唇邊流出,很快消散在雨聲裡。
雲石什麼也沒聽見,他一心在屋裡收拾祈簡剛用過的筆墨,外麵不時響起的驚雷聲都沒打攪到他。
不一會兒,淩亂的書案被整理得乾淨整潔,抱著幾卷廢棄的竹簡,他出門將其扔到旁邊側室,經過祈簡時,還關切地提醒一句。
“公子,外麵冷,趕緊進屋去吧,我已將燭台點上了,”雖然是白天,但天色昏沉,屋裡也同樣發暗,需得燭台照明才行。
祈簡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搭理,繼續看向遠處,不知道心裡在期待什麼。
“公子,你還不進去啊?”雲石從側室出來,看到祈簡仍站在廊下一動不動,冷風將他的袍服下擺吹得微微揚起,他站在那裡,通身繚繞著一種莫名的蕭索。
祈簡沒有答他,隻看著遠處幽長的小徑,又歎了一句:“已經日了。”
什麼日了?雲石走過去站在他身側,神情疑惑地問他:“公子在說什麼?什麼日了?”
祈簡麵無表情地掃他一眼,眼神似乎浸潤著雨意,讓人感覺涼絲絲的。
“沒什麼,我隻是好奇,一個不算聰明的人,學習一件技藝,何以總是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敷衍態度?”
他低沉的聲音裡透著不解,仿佛這個問題已困擾他多時。
啊?雲石剛開始沒明白這話的意思,隨即轉念一想,立刻明白了公子意有所指。
所以,他是在說昭寧公主?一個不算聰明的人?
“公子怎知人家不算聰明?”他脫口而出問了一句。
祈簡下意識回道:“她學琴時那麼笨……”
“所以公子說的真的是昭寧公主?”雖然祈簡話隻說了一半,但顯而易見,他所說除了夏檸沒有旁人。
既然已經被雲石點明了,祈簡索性也不藏著掖著,當下便將他對夏檸的種種不滿發泄出來。
“是又如何?她是很笨啊,彈琴沒半點天賦,跟她說了半天,彈出來簡直像魔音繞耳,沒有天賦也就罷了,偏還不勤奮,嘴上說是想好好學琴,可實際上呢,自我進宮以來,她就來過這裡一回,平日也沒見著她跟其他哪個琴師學習啊,怎麼,這樣的學習態度,我還不能說說了?”
說著,他又低低抱怨一句,“要是我幼時學琴時也是這樣,早就要被祈道遠打手板了,如今我隻說她幾句而已,她要是一直這樣,便是學到明年,怕是也學不會一首曲子!”
雲石看著公子這副氣呼呼的模樣頗有幾分好笑,不過他也不敢給主子火上澆油,隻得附和著他,也開始說起昭寧公主的種種不是來。
怎料這樣祈簡也不滿意,涼颼颼的眼刀立馬就飛過來,雲石立刻會意,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示意他閉嘴了。
祈簡於是繼續心安理得地批判夏檸,雲石就當自己是一根木頭,隻站在那聽就是了。
不過他想到公子剛說的已經日了,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昭寧公主已經天沒有過來了。
聽起來公子怨念很大啊,對昭寧公主。
“那公子是生她的氣了?”
祈簡瞥他一眼否認:“我隻是見不得人敷衍我。”
雲石暗笑,這不就是生氣了,他試探著又問一句:“那公子要如何才能原諒她?”
嗬,嗤笑一聲後,祈簡唇角微諷,“除非她現在就出現在我眼前!”
呃,雲石本想接話來著,怎料稍一轉頭,餘光便看見遠處小徑上兩個撐著紙傘的女郎,她們正相互攙扶著朝這邊走,隻是雨聲太大,一時掩住了她們的動靜。
“公子說的可是真的?”雲石心生捉弄之意。
祈簡側著身子在看右邊院牆外高高的竹林,一時沒注意到前方小路上的女郎,隻甩了“無趣”兩字給雲石。
是是是,雲石承認,他就是無趣了,可公子的臉色,立刻就要有趣起來了。
果然,下一刻,院外便傳來一句清甜的女聲。
“陳先生!”
夏檸眼神清亮,一身狼狽地站在院外衝裡麵揮手,她鬢邊的碎發被雨打濕粘在額角邊緣,臉上有濕潤的水珠,此刻正笑意盈盈地看向祈簡。
祈簡恍然失神,目光定定地看著她,她竟然真的即刻便出現在這裡,出現在他眼前。
他凝神細細打量她,她和侍女同撐了一把傘,傘並不很大,所以兩人袖子左右各濕了一塊,曲裾下擺因離地太近,也被暈濕了好大一片,可她眉如水霧,眸如碧水,就那麼高興又狼狽地出現在他眼前。
祈簡看著她的笑臉,忽然覺得自己心裡似乎有朵花正在盛開,花香透過層層的雨幕,一點點浸潤到他的心肺。
她怎能出現得這樣及時?
一時間,祈簡忘了行禮,忘了他固守的琴師身份,抬腳便衝進雨幕,後麵雲石伸出的手甚至還沒來得及拉住他。
“陳先生?”
夏檸沒想到祈簡竟然徑直冒雨跑到了她眼前,她眼睛睜大,圓滾滾傻乎乎地看著祈簡,趕緊後知後覺地將手上的傘往他那邊挪了挪,可一個傘就那麼大,何況要遮著個人。
好在小雲機靈,自家主子冒雨也要過來相見之人,她自然不敢跟人家相比,於是很有眼力見地將雨傘留給兩人,自己徑自衝進院裡的台階上。
雲石見狀立刻招呼著小雲和他一起,兩人從側室拿了個小寮爐準備生火取暖。
而台下四目相對站在雨中的兩人,互相看著對方臉上的水珠,還有被雨打濕的碎發,俱都毫無緣由地開心起來。
夏檸將手上雨傘努力地朝祈簡那邊舉,無奈他太高,她動作頗有些費力。
“我來吧,”祈簡說著接過夏檸手中傘柄,可他手握上的太快,夏檸手抽離得太慢,兩人動作一快一慢,兩隻如玉般的大手小手瞬間交疊在一起,彼此指間溫熱又冰涼的觸感交彙著,倏忽間,莫名青澀又羞怯的感覺湧上心頭,夏檸抬首,祈簡低頭,兩人視線纏繞在一起,交握的手一時都忘了鬆開。
“冒犯了,”祈簡輕咳一聲,率先移開手掌。
他麵色微緋,耳後發燒,雖然移開了手掌,卻忍不住在心裡回味剛才被他握在手心的那抹柔嫩觸感,她的手那樣柔,那樣軟,那樣滑,他剛剛差點便忍不住搓揉起來,好在理智及時回位。
夏檸亦趕緊將自己的手指抽了出來,她臉上泛上霞色,素手掩在寬大的水袖下,手指輕輕握拳,複又舒展開來緩解心頭的躁意。
他的手掌寬厚又炙熱,冰涼又具有力量感,她的手剛剛被他緊緊攏住,那一瞬間,她的心率幾乎快到失速。
明明身後十來步就是可以避雨的廊簷和溫暖的房間,可這對絕色的男女偏偏撐著傘立在雨幕之下,雨滴重重打在傘麵上,而後順著弧度慢慢滑下,再墜到地上,在地麵水窪叮咚一聲蕩漾開來,如同少年男女蕩漾的情思一般。
“你怎麼會來?我是說,今日下了這麼大雨,你怎會這個時候過來?”
祈簡全然忘了自己偽裝的琴師身份,纖長的眼睫像扇麵一樣鋪散著,聲音低沉中似乎隱含著些許昧意,他的眸光落在夏檸微濕的鬢發上,手上蠢蠢欲動想替她擦擦額邊的水珠。
她的眼神今日格外清亮,像是在雨水中洗過一般,讓人想靜靜停駐其中。
夏檸衝他燦然一笑,臉上雖脂粉未施,但狼狽中卻又透露著一種讓人格外心疼的柔弱美感,隻聽她言語清甜對祈簡道:“沒什麼彆的緣由,隻是今日落雨,我突然想和先生一起撫琴聽雨,所以就過來了。”
想和他一起撫琴聽雨,原因如此簡單,祈簡卻聽得心神微晃。
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仿若承載了彆樣的情愫一般。
她不知道,她今日來的時機剛剛好,若再遲上幾天,他或許就會壓著自己的性子對她淡漠下來,再早上幾天,他心裡對她堆砌的那一絲絲不滿和想念又不太充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