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泉宮,紀王夏練眉頭緊皺看著案邊成堆壘放的竹簡,煩躁的感覺又湧上心頭,他極力忍著心中不耐翻開一卷竹簡攤在麵前,怎料剛看幾句,就忍不住將其啪地一聲扔到一邊。
一天天的,就沒個讓人順心的事兒,呈上來的奏文上,不是東邊澇了,就是西邊旱了,就連王城也不安穩,什麼盜匪殺人,閭樓通奸,還有司寇送呈上來的男童丟失一案,這樁樁件件地,怎就沒個消停!
尤其是王城的男童丟失一案,多半跟他那個好弟弟有關,不小的人了,喜歡男人沒有事,偏偏喜歡貌美的男童,哪裡來的這種癖好!上回將他申飭一頓,看來還是沒有半點長進。
女子身子柔軟,氣息清甜,他就不知他那好弟弟怎就好男風了?
還有趙鄒之間的戰事,他在心裡暗罵鄒國可真是不濟事,戰事開始還不到兩月,就讓趙軍圍了都城,這樣下去,這場仗可就半點懸念都沒有了,隻怕再過兩三個月,紀國的鄰國,就要變成趙國了。
趙王那般凶殘之人,跟他做親家他都招架不住,何況做鄰居呢?
這麼一想,頭好像更疼了,紀王看向一邊伺候的寺人,問道:“陳簡呢?他告了幾天假了?病還未好?”
他這心煩意亂的毛病,還就得聽陳簡奏上幾曲,真就奇了怪了,也不知陳簡的琴音是不是有什麼神秘的巫祝之力,他竟覺得聽了琴聲,比巫醫開給他的藥湯更加見效。
寺人深知王上心情不悅,便小心翼翼上前恭聲回話:“啟稟王上,樂室那邊還未傳來消息,奴這就讓人去樂室打探一下。”
紀王擺擺手示意他快去,寺人輕輕挪著步子欲下階出殿,這時外麵突然傳來通報,說是昭寧公主求見。
紀王登時坐直身子,寺人也停下腳步。
“快讓昭寧進來,順道讓人送兩碟蜜食過來,”寺人聽到吩咐應聲出去,卻見昭寧公主眼眶微紅,好似剛哭過一場似的,他不敢多看,忙引著讓人進去。
夏檸來之前本就在王後那裡哭過兩場,過來的路上,她又特意將自己眼周弄得更潮紅了些,讓人一看就知她方才哭過,這樣麵見紀王,也好跟他好好哭訴一番。
“父王,”一進殿門,夏檸便哀聲叫了紀王一聲,她的語調拖得長長的,聲音中帶著委屈與傷心,疾步向紀王奔跑過去的身影,儼然一個在外受了欺負來找父親撐腰的孩子。
這是怎麼了?紀王聽到女兒這一聲父王,再看她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憐樣子,當即便從王座上站了起來。
他幾步走下王座邊的木階,夏檸也正好雙眼噙淚跑到了他麵前,紀王抓住她手臂的那一刻,她眸中的淚水泫然落下,打在他的素錦織就的長袖上。
“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何事?怎麼委屈成這樣了?”紀王連聲就問,一臉急切地看著夏檸,還想為她擦擦臉上的眼淚,可手剛抬起一點,就又覺得有些不合適,畢竟女兒都這麼大了,於是隻好追問她受了什麼委屈。
夏檸隻淚水漣漣地看著她,眼睛裡盈滿了委屈,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到底是怎麼了?這宮裡誰敢欺負你?還是誰給你委屈受了?”紀王抓著她的胳膊猛地搖晃幾下,夏檸終於哽咽著開口,聲音斷斷續續的:“父,父王,我,我沒有壞,壞了王室的名聲。”
這是說的什麼話,紀王聽到這話心裡很是莫名,他一臉詫異道:“你這麼好,怎麼會壞了王室的聲名,是誰跟你這樣說的?”
“是,是母後,母後說,說我行止不端,”夏檸說話依然結結巴巴的,目光卻委屈純粹地看向紀王。
紀王聽到這話卻是一愣,隨即麵色有些不可置信,在他眼裡,王後行事向來很有分寸,他雖不喜陰家,對王後卻還算滿意,以王後的性子,她該
不會無故對一個女郎說出這般尖刻的話來。
夏檸一看紀王的麵色,便知他對王後的信任要遠大於她,王後雖不受寵,可也跟紀王生活了快二十年,自然將他的性子都摸透了,這並不奇怪。
她也沒指望在紀王這裡給王後使多大絆子,不過這場委屈她可不能白受,彆的人不說,好歹要讓紀王知道她受的委屈,知道王後並不如麵上表現得那麼溫和。
“父王可是不信我?”夏檸眼巴巴地看他,小女郎的純摯委屈被她演繹得格外動人。
紀王有些尷尬,忙道:“這中間是不是有些誤會,王後怎會如此說你?”
夏檸見他不信,便將早上發生的事情潤色一番,通通說給他聽,紀王聽了這些,神色有些難看,尤其夏檸還添油加醋故意將他也扯了了進來。
“父王,先不說陳先生是我的琴藝老師,就是範將軍,我和他的傳聞緣由您該是知道的,那日您想為將軍和昭平姐姐賜婚,事情未成之後,宮中便傳言說是我橫插一腳搶了姐姐的婚事,可我跟範將軍之間並未有任何逾越,甚至連話都未說過幾句,母後卻將此怪到了我的頭上,說是我行為不端,才招致宮人閒話。
還有陳先生,他是我在二哥府上便認識的,您也知道他的琴藝如何超凡,我以他為師,也是想跟他學習技藝,好在明年父王壽宴上為您獻曲,可這也被母後說成我故意勾他。
女兒實在惶恐,不知是哪裡惹了母後不喜,竟給我扣上這樣的罪名,還說我這番作為會給王室抹黑丟臉,可我分明什麼也沒做,這樣的指責,實在讓人不敢領受。
當然,我隻是挨了一頓訓斥,更慘的是陳先生,他莫名受我連累,在母後誤會我時為我辯駁了幾句,卻不小心開罪了母後,讓人打了他二十杖,走的時候,血都將衣服浸濕了。”
夏檸短短幾句將事情說了個清楚,紀王聽了這話,心裡對王後的作為甚是不喜,畢竟範起那事是他當時鬨了個尷尬,不關女兒的事,王後以此來攻訌昭寧,首當其衝將他給架在了台上。
還有陳簡的事,昭寧學琴是在他這裡過了明路的,沒有任何證據,王後何以僅憑傳言便那樣指責昭寧,竟還讓人打了陳簡二十杖,這樣一來,陳簡豈不是要繼續養傷,何時才能過來為他奏琴?
他已經習慣了聽著陳簡的琴聲排解躁鬱,且當時讓陳簡進宮時,他還答應了兒子要照看此人,王後來了這麼一遭,豈非要讓他失信於人。
縱然對王後處理此事的態度和行為有所不滿,但這些話卻不能當著女兒的麵說出口,以免損了王後威嚴。
紀王思忖片刻,隻得安慰夏檸道:“是我兒受委屈了,這事我會跟你母後好好說說,讓她仔細查查這些謠言都是怎麼傳起來的,這事是她誤會你了,我的昭寧既善良體貼又善解人意,才不會作出損害王室聲名的事。”
說著,他又怕夏檸再抓著這個話題不放,便補償似地給她賞賜了一堆金玉飾物,還將郡縣進獻給他的一尊羊脂白玉樹雕給了夏檸,夏檸頓時心裡樂開了花,這下是真發了,光這尊白玉做成的樹雕便價值不菲,遑論還有其他財寶。
不過她麵上無動於衷,還哀聲說想自己阿娘了,紀王自然明白夏檸說的是她生母,也是,孩子受了委屈想找娘親是人之常情,於是他大發慈悲,允準夏檸出宮陪伴她生母住上十日,也好在外麵散散心,換換心情。
夏檸這下頓時高興起來,她本是想以此為借口,出宮陪母親安奴住上三五日,未想紀王這樣大方,竟直接準許她出宮十日。
“父王說的可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出宮陪母親住上十日?”女郎明眸清澈,滿眼歡喜地看著紀王。
紀王笑著點頭,伸手在她發上摸了摸,一副哄人的語氣,“這下可是滿意了?好了,咱們不氣了,好生出宮玩
上幾天散散心,彆將你母後說的話放在心上,父王這不是會為你做主嘛。”
夏檸這下當然沒什麼不滿意的了,從紀王這裡敲了好大一筆,還得他允許出宮小住,怎麼不讓人感到高興呢,被王後訓斥一頓,換來了這些實在的東西,說實話這樣的買賣倒也不虧。
就是可憐了祈簡,他可是實實在在挨了打的,便宜卻被她一人占了,這讓夏檸心裡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父王,那陳先生那裡?”
紀王衝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不必擔心,“陳簡那裡我會讓巫醫照顧著,先讓他好好養傷吧,我再賜他些東西,這事就算過了。”
到底隻是一個琴師,他若是照顧太過,便是在打王後的臉麵,不過這回陳簡受了無妄之災,多給他些賞賜作為補償就是了。
夏檸不好再說什麼,隻能說起彆的話題打破方才有些沉悶的氣氛,她跟紀王敘了會兒話,好生甜言蜜語哄了他一番便離開了,走時還帶著好幾匣珠寶玉石。
紀王還猶自臉上帶笑,飄飄然沉浸在女兒的誇獎裡,剛才夏檸彩虹屁吹個不停,不僅誇他是天下最好的父親,最好的父王,還說自己很幸運,得以成為他的女兒,一連串的誇讚將紀王哄得暈頭轉向,直到夏檸走了好一會兒他還自得不已。
到了當晚,紀王專門去了趟王後宮裡,跟她說起夏玉麟這幾日在前朝議事時的表現,王後還以為他終於知道將目光放在嫡子身上了,結果剛說了幾句,紀王言語間卻似讓她對底下的兒女們寬和一點。
她察覺出不對,眼神帶著疑問看向他,直到聽見昭寧二字,才知紀王言下之意。
她心裡冷嗤一聲,問道:“可是昭寧跟您說了什麼?”
紀王故作輕鬆,“倒也沒說什麼,隻說被你誤會了,所以那孩子有些傷心罷了,我是想著孩子還小,宮裡有些流言,該怪罪的是那些不辨是非傳造謠言之人,不該將錯歸結在她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女郎身上。”
王後本想駁斥紀王幾句,可一想到自己女兒朝華,紀王沒跟她提起朝華,這說明昭寧並沒有趁機在紀王麵前說朝華的不是,她若是再說得多了,反倒不好,於是便臉色冷然附和了一句,隻說自己會好生整頓後宮。
昭寧那個女郎,自見她第一麵起,她便覺得那人神女般的容貌下,隱藏著的小聰明小心思不少,如今看來果然如此,隻怕是從她宮裡一出去,便轉身去找王上告狀了。
還是儘早將她嫁去趙國的好。
紀王說完這個,又說到許了夏檸出宮小住的事情,王後依然笑著應下,隻說自己今日心急了些,確實錯怪了夏檸,隻她麵上寬和仁善,心裡卻又給夏檸記了一筆。
紀王跟王後談過之後,自覺為女兒討了公道,便又順路從王後宮裡出來去了許夫人那裡。
其間說起這事,許夫人頗替夏檸感到委屈,不過王後那人以往裝腔作勢倒也知道維持體麵,這回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竟將兩樁傳言一應怪罪在夏檸身上。
翌日,夏檸讓小雲收拾了些東西,將紀王賞給自己的一應珠玉財寶通通裝好準備帶出宮去。
東西放在宮裡,即便是她自己的寢宮,她也沒安全感,倒是帶回宮外,埋在朱鬥臨走前買的一間小院子裡,她才能確確實實感覺到這些東西是屬於她的。
就連蓮姬和安奴現在住的那處位於陰家隔壁的宅院,她也從不覺得那是自己的家,而朱鬥在她的授意下悄悄買下的那處不起眼的院子,沒有任何人知道的那處院子,才能讓她安心地將東西藏在裡麵,埋在院中的那棵梧桐樹下。
臨出宮之前,她先去了趟樂室探望祈簡,雲石出來倒水時剛好看見夏檸主仆走進院子,他心中輕歎一聲,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擔心。
他如今心裡糾結著,一方麵
覺得自家公子為了夏檸受了大罪,意識到再任由兩人繼續來往,可能對公子不是件單純的好事,可另一方麵,他又深知自家公子是願意見到她的,若是她好幾日不來樂室,公子許是還會生氣。
所以他一見到夏檸,兩種情緒交雜著,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夏檸絲毫不知他心中所想,見了他便立刻上前問道:“先生如何了?昨日可找了巫醫來看?”
雲石:“先生正趴在榻上休息,方才吃過飯給他換了一遍藥,巫醫還給他開了些藥湯,也已經讓他喝過了。”
夏檸又問:“那他今日感覺如何?可還疼得厲害?”
雲石聳聳肩歎口氣,“公主還是自己進去看吧。”
夏檸以為祈簡情況不好,連忙就用手提著裙擺跨過門檻往裡麵走去,小雲想跟著進去,卻被雲石一把攔住,“你彆跟著公主了,來幫我個忙!”
小雲看了看公主的背影,聯想到公主以前和陳先生獨處的場景,幾乎立刻就識趣地跟在雲石後麵走了。
夏檸踏進明堂沒走幾步就看見祈簡病懨懨趴在榻上,他眼睛微闔,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夏檸怕驚擾到他,便小心翼翼走過去。
雲石許是剛給他換完藥不久,他是上身裸趴在榻上的,身上隻蓋了件輕薄的白色紗衣,光滑又極富力量感的肩膀裸露在外,背脊起伏地掩在紗衣下麵,隱約可以看到上麵紫紅色的印跡交錯著。
夏檸蹲在榻邊靜靜看他,他安然困倦地側趴在那裡,臉挨著枕頭,長發披散在一邊,俊眉修目之下,高挺的鼻梁和淡緋色的唇隨著呼吸微微翕動,眉眼間隱有困倦之意。
他的眼睫長長密密垂下,絲毫沒有閃動,夏檸心知他這是真的睡著了,於是她也沒做聲,隻小心地掀開他身上覆著的紗衣一角,看他背上滲血的淤傷。
當然,昨日的血已經止住了,但祈簡背上遍布的青紫色淤腫卻格外嚇人,這些淤腫縱橫交錯,上麵破皮的地方依然可以看見紅色的血絲,夏檸隻看一眼,都覺得很疼,尤其是上麵還糊了一層亮晶晶的藥膏,既黏膩又疼痛的感覺,想象一下就很難忍受。
難怪他眉眼之間帶些倦色,就連睡夢中長眉也微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