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不說啊,這奉城第一機床廠是真大,真牛掰啊。
奉城在此時被譽為“中國機床之鄉”,怎麼樣?派頭夠大了吧?
但是,在機加工行業,奉一機的名頭隻會更響!
國內但凡提到工業母機,豈有人會不知道奉城第一機床廠?
奉一機不僅是奉一機,還是“中”一機。
《人民大報》譽之為“我國第一座新型的工作母機製造廠”。
曾在“一·五”期間,被列為國家一百五十六項重點工程項目之一,是當之無愧的工業龍頭企業。
第一台吉普車研製單位,重點骨乾企業啊,產業化基地……
據一機廠的負責人介紹說,他們廠拿獎拿到手都軟了。
李懷德聽到這裡的時候都有些專注和驚訝了,這火車不是推的,牛嗶不是吹的,人家這是有底啊。
“真不是跟您大家炫耀什麼,我當然也知道紅星廠的榮耀。”
負責人麵帶自豪,語氣卻是很客氣地說道:“這是我們一機廠幾萬名工人用血和汗換了回來的。”
這倒是實在話,李懷德並未在意他的語氣和態度。
人家負責鑄造了新中國首枚金屬G徽,就連60年版的2元紙幣上都畫著它的產品,這榮譽實打實的。
看廠區規模,以及生產車間內的工人和機械,聽著負責人介紹這裡年產3500台各式車床,李學武也是點頭服氣的。
至少京城第二機械廠達不到這種水準,也沒有這個產能。
三五年,這裡是滿洲機器株式會社所管轄的礦山機械修配廠。
四五年,小鬼咂跑的時候把全部技術資料和檔案全數帶跑了。
毛子哥接收後並沒有繼續經營,而是將主要機器設備幾乎儘數運走,剩餘設備十不存一。
幾經轉手,一地雞毛的工廠最後被運輸大隊長的人收回接管。
四六到四七年期間,工廠先後改名為“經濟部奉城第四機器廠”和“資源委員會有限公司奉城機器廠”。
不過,那個時代,運輸大隊長手底下的人腐敗混蛋,非但沒能進行生產,反而變賣了工廠設備。
直至奉城解放時,這座工廠依舊完全處於癱瘓狀態。
隨著新中國的成立,工廠也正式更名為奉城第一機床廠。
作為共H國的工業長子,奉城第一機床廠一經啟用,就投入上百台進口的蘇製機床作為工業母機。
也不負所望地成功研製出中國首台自主設計的六尺皮帶車床,昭示著新中國機械工業就此正式起步。
而在五零至五二年期間,奉城第一機床廠研製並生產了111A型全齒輪車床、3736型650毫米牛頭刨床、C630型普通車床。
為“一五”時期改擴建奠定了基礎,也是國家基礎工業體係中最重要的一環。
五三至五五年,在毛子哥專家的指導下,奉城第一機床廠以莫斯科紅色無產者機床製造廠為藍本完成了總體改造。
因同屬社會陣營,“老大哥”還提供了當時精密度最高的1A61型車床的工藝文件作為援助。
這使奉城第一機床廠成為了這個時候社會陣營中,最為先進的機床廠之一。
隨後的兩年裡,奉城第一機床廠的產品種類也增加至14個,年產超3400台,出色的完成了“一五”計劃中的各項指標。
五五年自主生產了第一台普通車床——C620-1型臥式車床,並仿製生產莫斯科紅色無產者的1A62、1Д63A型車床。
五八年,試製中國第一台精密絲杠車床。
六四年,自行研產CT8305型半自動凸輪軸車床,是汽車和拖拉機生產製造行業必選的機床。
六五年,為巨慶油田和鋼城鋼鐵廠研發生產了專用機床。
六六年,相繼研產?CW6163、CW6180、CW61100係列普通車床。
聽負責人介紹到這裡,李懷德已經足夠羨慕一機廠的風光了。
可李學武在參觀和調研過程中卻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情況。
當然了,人家是邀請他們來參觀和調研的,不是到紅星廠下屬企業來工作的,麵子當然要過得去。
李懷德正在跟對方的負責人寒暄,商業互吹,互相捧著。
可李懷德不負責具體的業務,即便對方負責人再希望紅星廠能在這裡留下一筆訂單,哪怕是有感興趣的項目一起合作呢。
但是,老李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和能力,輕易不會下這個決定。
業務上的事要交給專人來做,這一次他帶隊來奉城,隊伍裡可不全是委辦的秘書們。
技術、銷售、生產、金融、貿易等等部門,都有人參與。
沒有這些專家或者業務團隊給出相應的建議,就是對方把東西誇出花來,李懷德也不會上套的。
當然了,他也是把奉承的話說出了花,一個勁的吹捧著奉城一機廠的榮譽和風光。
不過,這隻是表麵上的風光。
李學武帶著團隊看了對方給出的介紹材料,以及對各種數據的對比,再結合從車間裡看到的情況。
他和團隊總結出來的意見是相同的,奉城一機廠已經空了。
不是說車間空了,或者說倉庫空了,而是整體實力空虛了。
原因李學武沒有做更深入的調查和研究,但考察曆史原因,無非就那麼幾點。
一個是五八年老大哥走的太匆忙,支援計劃太過於短促了。
另一個則是目前大學習活動,雖然奉城不是京城,可京城學習的風也吹到了奉城,還不小呢,
組織內工作的人都知道,上麵定的決策或者政策是1,那麼到了省裡就會變成11,再到市裡就成了111,再到縣裡則成了1111111。
不能再往下排列了,因為排列不清楚了,原決策的1不知道變成了什麼,都有可能是7,甚至是B。
在工程參與管理的時間越久,李學武的眼力越深厚,有些事情不用說,不用問,他一看就知道。
看廠職工工作時候的精神麵貌,看工藝和工序的嚴謹程度,甚至是看工作環境和衛生管理情況。
你有可能說了,衛生管的好,產品的質量不一定生產的好。
沒錯,這話絕對是正確的。
但是,連最基本的衛生都管理不好,產品的質量一定不會好。
機床是什麼?
機床是加工機械的最基礎裝備,有著嚴格的加工標準和工藝,對精度和質量要求極其嚴格。
可以說精度直接決定了質量。
但參觀和調研團隊中的生產專家在看過車床產品後,給出的結論是,有諸多缺陷,是不合格的。
缺陷有多大?
可能隻有頭發絲那麼細,但就是這麼一點缺陷,在精確度上就是不合格的,就是不能用的機床。
這跟家具廠生產家具是兩碼事,木頭多一分少一毫的可以用漆麵或者刨子修補,鋼鐵件怎麼修?
李懷德從李學武的眼神裡已經讀懂了他的意思,也是調研團隊的最終結論,所以說話愈加的客氣。
一機廠的負責人是有意協調於涵副主任留客的,想要請京城紅星廠的客人們吃個晚飯。
於涵通過胡可問詢了李學武的意思,李學武在跟李懷德溝通過後,禮貌地婉拒了,誠懇地向對方表達了感謝以及歉意。
理由是今晚紅星廠的調研團隊要開會,跟陸啟明副主任剛剛敲定的幾個意見還要細化處理一下。
這婉拒的理由當然很充分,不過一機廠的負責人也看出了紅星廠的意思,是不看好與一機廠的合作唄,或者說人家看出什麼來了。
等送紅星廠一行人上車的時候,一機廠的負責人偷偷拉住了胡可的胳膊,悄悄地聊了兩句。
“胡副主任,能不能幫我們再說說,這個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
負責人輕聲但語氣急切說道:“紅星廠在鋼城和營城投建了幾千萬建新工廠,在京城也有新的輕工產業落地,絕對需要機床的。”
“哪怕能讓我們拿下鋼城的工業機械采購訂單呢,也知足了。”
“劉主任,我這可是下了血本了,人都給你領來了,你們留不住我能怎麼辦?”
胡可急的也是直跺腳,給一機廠負責人說道:“全新的軋鋼廠啊,他們還有跟法國合作的大訂單正在談著呢,機床采購訂單豈止上千萬啊,你今天的表現可不好。”
他點了點負責人的胸口,道:“彆想著忽悠人了,我早就跟你提醒了,主要對象不是那個老李而是那個小李!那位才是業務管理。”
“收起你們那套躺在功勳上吹牛皮的姿態,來點實際的。”
胡可示意了正在上車的一群白襯衫,說道:“那裡邊至少有七個華清大學的專家教授,你蒙誰?”
負責人也是傻眼了,看著正在上車的隊伍,以及站在車邊寒暄的紅星廠負責人,他心裡也難過。
一機廠現在的狀況是暗瘡滿身,不僅產品質量問題頻出、人才大量流失,而且工廠入不敷出,幾乎快要到了瀕臨倒閉的地步。
原因他不想說,也沒法說,可幾萬名工人指著工廠吃飯養家,要是在他的任期把工廠搞黃了,那他跳河謝罪的心思都有了。
“我都不想說你什麼了。”
胡可也是有些生氣,道:“你拿以前的榮譽比現在,人家是來看你吹牛的,還是來看產品的?”
“你至少也要在生產和管理上讓人家看出你們廠有能力合作吧,啥啥都不行,硬吹啊?”
“那怎麼辦?”
負責人沉著聲音說道:“您再跟領導說說?幫我們爭取爭取?”
“您也知道我們廠目前遇到的困境,光憑我們自己實在是無力回天了,我們也不想拖累省裡,也想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可是……”
“領導那邊我再幫你說一下,但機會得是你自己把握。”
胡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也不願意看到曾經最為輝煌的工廠走向沒落。
“明天他們要去看工人新村,因為紅星廠要在京城打造更為複雜和全麵的一體化居住環境。”
“上午陸副主任會陪同調研,到時候請領導找機會說情。”
胡可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道:“但你們今天晚上就得行動,你自己考慮好,到底怎麼合作。”
“哎——胡副主任。”
負責人見胡可交代完就要走,急忙拉住了對方問道:“您能不能給我一點提示,這合作應該怎麼談啊,我們連一點兒底都沒有啊。”
“我說一個,你們自己想。”
胡可看了一眼正在上車的李學武,回頭對著負責人說道:“紅星廠在跟京城第二機械廠合作,搞聯合工業,生產和仿造進口機械。”
“你們自己考慮吧,人家不是財神爺,東西不白送,那幾千萬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就得送給你。”
說完,也不再跟負責人多說,小跑著上了李懷德那台車。
看著車隊離開,一機廠負責人劉作棟站在那感慨萬分,難受極了。
以前風光的時候,一機廠哪裡需要如此低聲下氣,省裡主管工業的乾部們圍著他們轉。
可你看看現在,他們倒像是成了臭狗屎一般,人人避之不及。
這一機廠還沒到破產倒閉的時候呢,咋就成了這幅模樣。
——
奉城一機廠沒能留下紅星廠的人吃晚飯,這件事在車隊還沒回到遼東賓館的時候陸啟明便知道了。
作為奉城最大,也是最好的機械廠,工業皇冠上的明珠,主管工業工作的他自然是不能放棄的。
所以,當車隊停在賓館門前,李懷德等人下車,邊往大廳裡走,邊安排著晚上工作的時候,就見陸啟明帶著秘書等在了大門裡。
“陸副主任?這……太客氣了吧”李懷德笑著同對方握了握手,道:“於副主任的接待和安排已經很好了,您讓我受寵若驚了啊。”
“哈哈哈——應該的!”
陸啟明笑著請了李懷德往裡麵走,解釋道:“下班了,晚上沒什麼事,想著中午沒喝儘興呢。”
他輕輕碰了李懷德胳膊,小聲開著玩笑道:“您這遠道而來,我必須得陪好啊,不然下次去關裡,我怎麼去找您李主任喝酒啊。”
“哈哈哈——”
李懷德大笑著說道:“這真是讓我無地自容了,去了京城,那必須是我來招待你啊!”
他心底已經了然了,知道這位陸副主任為啥晚上又來陪他喝酒了,絕對不是什麼晚上下班了,沒啥事,誰信誰是大傻嗶啊。
似是陸啟明這種級彆的乾部,晚上下班哪有按時回家的,這不是開玩笑嘛。
一方麵是安排紅星廠參觀調研奉城一機廠,但沒有收到理想的效果,沒有讓紅星廠滿意,所以他是覺得有歉意在裡麵的。
另一方麵則是,紅星廠受邀前來,手裡掐著大筆的訂單,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塊肥肉從他眼巴前就這麼堂而皇之地飛走了。
所以,不用一機廠說,他也知道該怎麼做,怎麼找補這件事。
雖然在心裡暗罵著一機廠不爭氣,沒有把工作做到位。
可實打實的,這是自己的基本盤,他是要當家做主,為對方謀求最後的努力的。
他開口,紅星廠的李懷德一定會給幾分麵子,但這份麵子是薄還是厚就得看他的實際行動了。
這錢在紅星廠的兜裡,他總不能伸手去掏,去搶吧。
一個廠的機械訂單大小還不一樣呢,李懷德即便給了麵子,一機廠吃了不頂用,這麵子白要了。
再說了,李懷德給了他的麵子,那紅星廠以後在遼東就得有他的支持和幫助了。
出門在外,麵子值不值錢,還是得看自己的能力和水平。
看得出來,為了紅星廠,晚上這頓飯陸啟明是花了心思的。
東北菜本身菜量就很大,再加上招待規格和標準,刻意為了紅星廠準備的,這一桌子菜就夠看了。
按照李學武的心裡準備,晚上這頓飯本應該是在一機廠吃的,對方招待的水平不會比這裡低,但招待標準絕對達不到陸啟明陪同。
而應對另一種情況,招待賓館這邊也會準備晚飯,也絕對沒有這麼豐盛,陪同的應該就是於涵。
這種臨時加碼的情況也並非少見,至少李懷德就有心理準備。
所以在麵對陸啟明的時候,很是坦然,也很鬆弛和隨意。
雙方在酒桌上你來我往,沒有了中午的拘謹和約束,在下班時間也敢多碰杯,多敬酒了。
陸啟明當然是有所準備的,除了於涵和胡可,還叫了今天沒回去等著紅星廠的鋼城工業負責人王璐,以及營城工業負責人葛平一起。
紅星廠這邊則是以李懷德和李學武為主,頂著對麵喝,打陣地戰,打防守反擊。
李學武一個人反擊,李懷德帶著其他人防守。
但見李學武頻頻舉杯,杯杯亮底,知道這是來了酒仙人了。
對麵的火力便都集中在了李學武的身上,也因著他年輕有為,能說會道,且是紅星廠協調工業和業務的負責人,所以喝他沒問題。
這頓飯,剛開始喝的時候是沒有說起工作的,更沒有提起下午的調研和參觀,就是聊風土人情。
其實聊什麼都沒用,李學武的嘴和腦子,喝的多,轉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