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武倒是沒給麵子地撇著嘴說道:“誰說人就必須吃一些苦才能變的高尚,才能成為人上人的?”
二爺沒想到李學武會這麼說。
他知道李學武不會是跟他鬥氣,便等著李學武跟他說出個道理來。
“我從小就知道苦難就特麼是苦難,苦難不會帶來成功,更不值得追求!”
李學武小時候過的可不是錦衣玉食的生活,李家也沒有現在的富裕。
四個學生啊,李學文上大學以前,李學武當兵以前,李順差點兒累死。
為什麼李學武的性格有這麼強的攻擊性啊,都是被逼的。
從小老師教的都是溫良恭儉讓,可這些隻能讓你成為普通人,吃穿溫飽而已。
可社會的資源是有限的,你要出人頭地,那你就得從彆人的身上搶奪資源。
沒有一股子狠勁兒能上戰場?
能活下來?
扶著方向盤,李學武堅定著眼神,像狼一樣看著前麵。
“我不需要從他們的苦難中品嘗出感動來”
李學武轉頭看著二爺說道:“我小時候的生活跟他們雖有不及,但也沒有什麼值得慶幸的,誰不苦?”。
“唉~”
看見二爺歎氣,李學武也知道不能過地多苛責這個老人。
能有善良之心,那就說明倒座房還有溫暖。
李學武的聲音也是低沉了下來.
“我們的經曆不是為了磨練自己的意誌,更不是讓彆人來共情的,是因為我們無法避開苦難”
二爺這輩子什麼都經曆過了,也看得開了。
對於李學武的話,他能說什麼呢,說的不也是他嘛。
看著車窗外劃過的一座大院兒,二爺轉頭看著李學武說道:“你這種方法,我以前見過”。
“是嘛~”
這會兒路上人多,李學武開著車很小心。
聽見二爺的話也就是轉頭看了一眼便繼續往前看了。
二爺也是轉過了頭,道:“前清的王府就是這麼養門人的”。
“嗬嗬嗬”
李學武輕笑道:“二爺您今天可真會抬人”。
葉二爺看了李學武一眼,見他懂了自己的意思便也不再說了。
這個時候四九城沒有後世那麼多古玩市場的,最老的就是海王村這邊了。
海王村和琉璃廠都是一個爹的,都在一塊兒。
琉璃廠起源於清代,當時各地來京參加科舉考試的舉人大多集中住在這一帶。
因此在這裡出售書籍和筆墨紙硯的店鋪較多,形成了較濃的文化氛圍。
這條街其實也不算多長、多大。
以南新華街為界,東為東琉璃廠,西為西琉璃廠。
街道全長690米,寬不足10米,最窄處隻有六七米。
後世能看到商鋪林立,全部經營書籍碑帖、古玩字畫、筆墨紙硯等文化用品。
現在李學武看到的卻是另一種文化氣息。
找地方停好了車,李學武跟著二爺往裡走,沿途看見的便都是掛著牌匾的新老字號了。
因為時代的原因,現在這邊的店鋪都是官營的,但用的都是老員工。
二爺重回故地,很是一番感慨。
站在牌樓下麵,給李學武指著東西兩條街介紹道:“現在我還能看見一點點影子,多數都不認識了”。
李學武也是順著葉二爺的指引往兩邊看了看。
人流量不算大,也不算小。
沒有什麼叫賣聲,但也有交談的蠅蚊之聲。
這邊原來有廠甸廟會,所以以前熱鬨是不缺的。
但自從廟會不讓辦了以後,這邊真的有種時代落幕的感覺。
李學武知道,真正的落幕還是在今年。
但今年以後就真的家家關門謝客了嗎?
也不是,買賣,有買,就有賣。
葉二爺背著手帶著李學武在街上溜達,嘴裡給普及著這邊的知識。
“最亂那會兒就是清末了,除了“老二酉堂”外,原有的店鋪幾乎全不存在了,大都是陸續更替,所剩僅三四十家”
葉二爺不是沒事兒閒的帶李學武回憶古今呢,而是碰人呢。
他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那些老相識還在不在了,所以先在街上轉一圈,這叫投石問路。
“光緒朝以後,琉璃廠變化更大”
二爺仰著頭往前看了看,說道:“我能記得的,清末到辛亥革命後,曾在琉璃廠開設過字號的,前後約二百二十多家”。
“那還真不少!”
李學武看這兩邊的店鋪,攏共也沒有二百家啊,這得更迭的多厲害。
隻要是這種情況,那就一定是社會動蕩。
命都活不起了,還有人買書、玩字畫?
爺兒倆在這大街上轉悠了一圈兒也沒遇見熟人,這說明啥?
人丁凋零了唄。
二爺背著手歎了一口氣,抬起頭往路過的一家牌匾上看了看。
一心書齋。
“走,進去看看”
葉二爺現在也是有種大海撈針的感覺了。
這大街上遇不見,老字號裡還遇不見?
“二位同誌看點兒什麼?”
李學武兩人一進屋,根本沒人搭理。
還是站在最裡麵的一個歲數得有五十多的售貨員走過來輕聲招呼了一句。
這應該是因為看出了葉二爺的歲數,和他身邊李學武的氣勢才過來的。
氣場和氣勢這玩意兒說起來很玄妙,可有的人就是能感覺得出來。
“您這店裡的書可都夠新的啊”
葉二爺眼睛轉了一圈兒,對著這位笑著應了一句。
“嗤~”
站在一邊看著的年輕服務員嗤笑了一句,道:“這是書店,不是新書還賣舊書啊?”
葉二爺的表情微微一滯,神情落寞地點點頭,道:“是,您說的是”。
而站在櫃台裡麵的跟他們最先招呼的老服務員打量了葉二爺一眼,輕聲問道:“這位同誌原先也是我們這個行當的?”
“幼,您認識我?”
葉二爺以為遇見熟人了呢,看對方的年紀,也是有可能的。
“不認識”
這位搖了搖頭,也沒管一旁聽見葉二爺的話偷笑的同事,很是客氣地說道:“隻有老主顧才知道我們書店以前是下去收書賣的”。
這話一說完,站在一邊的年輕服務員愣住了,捂著嘴的手還沒放下來呢。
這不能怪他,因為他也就跟李學武一個歲數,不知道也很正常。
以前的書店可不是自己寫書來賣的,而是讓夥計全國的跑,去收集書。
收集回來,再開版印刷出來售賣。
當然了,這裡麵沒有什麼版權費一說,純純的明目張膽地盜版。
這位又繼續說道:“而看您已經在門前經過一次了,再看您進來的切口兒,不大像是買書畫的,倒像是我們這行的人”。
李學武倒是對這位老服務員很感興趣。
說起話來慢聲細語、不急不緩的,讓人聽著耳朵都舒服。
也沒等葉二爺反應,不顧周圍服務員的目光,這位對著葉二爺拱拱手說道:“您應該是前輩了”。
“不敢當”
葉二爺微微躬身,伸出手虛接了對方的拱手禮。
隨後左手搭右手,拱手言道:“我原是當行出身”。
“哎呀,那您是前輩了”
這位也是客氣,也不是客氣。
做當行的要比做夥計掌櫃的還要難。
因為掌櫃和夥計都是賣東西的,他們知道這東西的根兒。
而當行的大當、二當、三當都是收東西的,真假優劣,價值幾何,全憑著一雙慧眼。
且不論嘴上工夫如何,這份眼力在早先,那可是能養家湖口的高精尖技術。
“您了有什麼事嗎?”
這位虛抬著手,請了二爺和李學武往櫃台的一邊站了站。
這要是擱以前,準得請兩人往裡麵的接待室坐著聊。
可時代變了,眾生平等,沒有什麼人能坐著談買賣了。
二爺拱拱手,說道:“我離了廠甸得有些年了,想打聽打聽老朋友,老關係”。
“幼!”
這位嘴裡輕聲歎了一句,道:“不妨跟您說,這條街上,像您這個歲數的,還站在裡麵的,基本沒了”。
這位許是河北人,最後那個沒了,說的是木了。
李學武咧了咧嘴,知道這位說的不是像二爺這個歲數的都死了,而是不讓站櫃台了。
公私合營講究的就是製度和規範,好些個手藝人都被辭退了。
年齡超過六十的都回家“頤養”去了。
這位也是看著二爺歲數不小了,才這麼說的。
二爺皺了皺眉頭,輕聲問道:“陳則之您認識嗎?”
“當然認識~”
這位點頭說道:“這街上的老師傅了,不過沒了,走了好幾年了”。
現在說的這個沒,不是退休了,是真的沒了。
二爺剛要欣喜的表情卻是微微一愣,道:“他腿腳兒可是不錯的”。
“嗨!閻王要你三更死,哪裡留你到五更”
老服務員也是歎了一口氣道:“陳先生每天都沿著河沿練幾圈兒的,可那天咣當一下倒地上沒了,這上哪兒說理去?”
二爺點點頭,又抬起頭問道:“馬道如您……”。
二爺跟這位老服務員問了六七個名字,終於在最後一個有了消息。
“我知道的,是他孫子給養老呢”
老服務員邊在便箋紙上寫著地址,邊說道:“也是您問的巧了,這位離我們家住的不遠,前兒個我還見著趙師傅遛彎兒呢”。
“哎呀,謝謝,謝謝啊!”
二爺接過地址,拱手不住地道謝著。
這位則是客氣地回了個禮,笑道:“都是緣分,您了多來這邊轉轉,許是還能遇見朋友”。
“借您吉言!”
二爺帶著李學武出了書店,李學武回頭看了看牌匾。
“還是老人兒說話聽著舒心啊!”
“嗬~”
聽見李學武的感慨,葉二爺倒是噴了一下鼻孔。
帶著李學武往出走了走才說道:“他想從你兜裡往出掏錢,能不給你說的舒服了嗎?”
李學武也是“嗬嗬”一笑,他倒是沒在意這個。
這不是很正常嘛,做銷售的,誰不是想著從主顧兒的兜裡往出掏錢呢。
二爺背著手,得著老相識的消息,他現在也是沒了剛才的焦慮了。
能找到一個,就能連上其他個。
他葉繼祖又回來了!
“以前都說我們當行的臉難看,話難聽,可我們也被迫不得已的”
葉二爺看見這個老夥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始給李學武倒苦水。
“能進當鋪當東西的,合著不是家裡發財了!”
“嗬嗬”
李學武也是理解了二爺的意思,當鋪收當的不能有笑模樣這是行規。
人家來當東西,本來就是夠難過的了,你再笑,不找倒黴呢嘛。
而且這當鋪裡收東西都是帶著放貸的意思,典押的東西都是狠狠壓價的。
要是笑嘻嘻的,一天能打八回架。
二爺可能是有些激動,看了李學武的笑,說道:“你不會以為剛才那個是什麼好玩意兒吧?”
李學武也沒覺得二爺狗咬呂洞賓了。
這條街的水有多深,那黃了鋪子的幾百個東家最知道。
跟這行摸爬滾打上了當櫃的二爺也知道。
“也就是新社會了,不然那也是個黑心的,沒幾個大子兒,甭想讓他們說真話”
“那現在怎麼就樂於助人了呢?”
李學武打開車門扶著葉二爺上了車,自己繞過來打著了火往外麵開去。
等上了大路,李學武繼續剛才的問題,問道:“是不是您這前輩有麵子,或者跟您說的這幾個人有什麼交情啊?”
“屁!”
二爺撇嘴道:“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罵了一句以後,二爺給解釋道:“我有個屁的麵子,我說的那些人他也就是知道,搭關係他蹬梯子都夠不上!”
這可不是二爺自吹自擂,他們這樣的人在店裡屬於供奉,先生,特級人才。
他們可是要念書學習的,雖然不及秀才、舉人。
但隻要是讀書人,那就有高人一等的感覺。
那老服務員屬於店夥計,打雜的,熬多少年都少有出頭的。
來源也大多是流民、乞丐、苦人家孩子。
這樣出身的,哪有念過書的,搬書還行。
所以彆看剛才兩個人挺客氣,其實二爺瞧不上對方,對方也知道這一點。
二爺看了李學武一眼,最後說道:“他肯幫忙,那是因為你”。
“嗬嗬”
李學武被二爺的話逗得一樂,道:“我又不認識他”。
“你是不認識他,可他認識你啊!”
二爺也沒等李學武再問,繼續說道:“他認識你這身乾部裝和胸前的家夥事兒”。
李學武摸了摸左側肋下的槍套,問道:“這麼明顯嗎?”
二爺搖了搖頭:“這些小子眼睛精著呢,以前看腰上帶的墜子就能知道你的身份,有沒有錢”。
“後來就看誰手裡有家夥兒了,嗬嗬”
說到這兒,二爺也樂了,笑道:“以前我們店的夥計就怕這些人,我也怕”。
“帶槍的?”
“嗯”
二爺笑著用手比劃著說道:“喀察往櫃台上扔一把二十響,問你能當多少”。
“哈哈哈哈哈”
李學武現在是能夠想得到當時二爺是個什麼樣的表情的。
二爺說完也是嗬嗬嗬地笑了一陣。
“現在說是笑話,當時可是要了命了”
回想了一陣兒舊社會的風風雨雨,二爺感慨道:“這一輩子過的~稀裡湖塗!”
“是這兒吧?”
李學武就在二爺感慨的時候,將車停在了一處四合院門前。
二爺直起身子看了看,道:“看門牌號是這兒,走,下去看看”。
兩人攏共也沒說幾句話,因為這路程也短。
李學武開車沿著南新華街沒走多遠就拐進來了。
胡同口不小,旁邊就是師大附中、附小、附幼。
這是塊兒好地方啊。
就在李學武習慣性地查看周圍環境和地形的時候,二爺已經往院裡進了。
這處院子的門半開著,門看著就是普通的蠻子門,許是這院子也不大。
等李學武進去以後,便確認了自己的想法。
二進的小院兒被收拾的很乾淨,看著不像是大雜院兒。
一過門廳在左手邊看見的便是一道屏門,進了屏門,就是院兒了。
倒座房看樣子是被改成了廚房,外院兒堵頭兒還加了一處隔牆,許是廁所。
這樣的規製在以前雖不能說是官宦之家,但也可以說得上是富裕人家了。
他倒是很喜歡這樣的院子,靜謐私密,房子也足夠一家人居住,收拾起來也簡單方便。
就在李學武跟這兒打量外院兒的時候,垂花門以裡傳來了說話聲。
李學武往前走了幾步,正看見二爺跟一個拉著小孩兒手的老人寒暄著。
那老人看見李學武進院兒,便將目光看了過來。
二爺則是轉身對著李學武招呼道:“學武,咱們找對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琉璃廠最好的裝表師傅趙幼寬趙師傅”。
二爺當然能叫師傅,因為看這位的年齡跟二爺相彷,李學武就不能跟著叫師傅了。
“趙老師您好,我叫李學武”
趙幼寬手裡拉著童孫子看著一身乾部裝的李學武,不由得一眯眼睛。
這小夥子看著穿的斯斯文文的,胸口上的口袋裡還彆著鋼筆。
可任憑他活了六十多年的眼力,愣是看不出這小夥子有剛才葉繼祖說的良善相呢?
“好好,快屋了坐吧!”
“叨擾了”
李學武笑著客氣了一句,便由著這位趙師傅相讓,跟著二爺進了堂屋。
等落座以後,從廂房走過來一位年輕少婦,端著茶壺和茶碗給幾人擺了茶。
“老兄好福氣啊!”
二爺滿眼羨慕地看著抱著趙師傅小腿站著的小孩兒,和正在擺茶的女人。
趙幼寬笑嗬嗬地說道:“孫子、孫媳孝順,我也能過個安穩的晚年”。
少婦就是趙幼寬嘴裡的孫媳了。
倒好了茶,對著二爺和李學武客氣地笑了一下,便拉著孩子出門去了。
二爺和李學武進來的時候都打量了屋裡的陳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