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仗人勢的東西!”
“憑什麼他們就能坐軟臥!”
“我爸還是副廠級呢!”
……
李學武一上火車就見著聶小光站在車廂裡叫罵著。
列車員是不會過來的,這邊是軋鋼廠的掛載列車,除非是用餐時間,否則都不會開中間的過道門。
通勤列車坐著的都是軋鋼廠的職工,他們惹不起,也犯不上來平這邊的事。
倒是燒鍋爐的老師傅要勸勸聶小光,可這小子已經急了眼,他爹拉著他都不服不忿的。
“我就是要說!”
“我就是要說!”
聶小光被他爸拉著,被鍋爐工攔著,可還是一攛掇一攛掇的蹦高罵街:“我艸李懷德祖宗!”
“你們就是捧臭腳的,慣會迎高踩低,以前見著我爸你們怎麼不敢……”
聶成林明顯的身體不是很好,拉著兒子的時候都覺得費勁。
這會兒見兒子鬨騰,額頭都被急出了汗。
周六晚上下的通知,周一就得坐通勤車離開京城北上。
效率這麼高,可見李懷德是有多麼的煩他了,更說明軋鋼廠內部正在完成肅清原班子成員的影響工作。
聶小光不放心父親,非要送到營城看看,這不就跟著上了車。
買票?
不可能的,他都敢艸李懷德八輩祖宗了,誰敢跟他要票錢。
這通勤車得是需要往返的職工憑借證件登車的,可有時候對於攜帶家屬這件事大多數是閉一隻眼的。
聶成林的情況更是特殊,沒人會阻礙他的家人送行,更不會給他為難。
倒是聶小光年輕氣盛,見給他爸安排的位置不是軟臥包廂,而是木頭硬座,立馬就火了。
他爹以前出差,哪次不是軟臥伺候啊,這一次還不是寒蟬他們嘛。
說好聽的叫下放去勞動,不好聽的就是流放了。
這尼瑪去營城勞動都夠寒磣的了,可從早上一進軋鋼廠的大門,聶小光就覺得哪哪都不對。
這股火終於在火車上發泄了出來,讓通勤車內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可就是在他吵鬨的時候,目光掃過,卻發現李學武帶著人站在軟臥包廂門口看著他。
車內鴉雀無聲,尤其是麵對李學武的那種陰冷眼神,更是讓好些人選擇了躲避。
剛才還拔著脖子看熱鬨的,一個個的都縮回了脖子,裝沒看見。
鍋爐工自然認識李學武,發現車廂裡的變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轉身往車廂前麵去了。
沒人攔著聶小光了,他這會兒倒也不鬨騰了,讓聶成林也有了個喘氣的機會。
“你鬨騰什麼!大家坐得我就坐不得?!”
聶成林訓斥著兒子道:“坐在哪,享受什麼待遇,那都是由工作性質決定的,不是身份決定的!”
聶小光明顯不認同他爹的這個理論,這話也就騙騙小孩子吧!
從來隻見廠領導在軟臥,可沒見著過職工有去軟臥的。
什麼特麼工作性質,他們睡的覺就重要,職工睡的就不重要?
全是狗屁!
這話他心裡不服氣可以,彆人說他早就罵回去了。
但這話是他爹說的,如何都得聽著。
李學武瞥了他一眼,轉身給外事部門以及彭曉力示意,安排海鮮總公司以及安德魯等人先去軟臥包廂。
張長明和安德魯剛才看了幾眼熱鬨,這會兒見沒事了,便也是顧著李學武的麵子,沒說什麼,跟著往裡麵去了。
等客人都上了()
車,列車員關了車廂門以後,李學武這才走到硬座席這邊。
“聶廠,坐今天這班車啊?”
看著爺倆都坐在了座位上,李學武先是給聶成林打了個招呼,隨即看了看聶小光。
聶成林滿臉無奈地點了點頭,道:“給你添麻煩了”。
“哪裡的話”
李學武笑了笑,給聶小光點頭道:“送你爸去營城?”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道:“聶廠身體不好,不應該這麼安排的”。
就在聶小光微微瞪了眼睛,有些驚訝,以及車裡其他人偷偷往這邊瞄的時候。
李學武又繼續說道:“是管委會那邊工作疏忽了,我的責任,請聶廠去我那鋪位休息吧,反正晚飯前就到了,我又不需要臥鋪”。
“這怎麼能行”
聶成林皺眉瞪了一眼兒子,隨即給李學武說道:“看見是有客人的,趕緊忙你的去吧,我在這挺好的”。
說著又示意了自己兒子,道:“甭搭理他,年輕氣盛,不知好歹”。
“年輕人嘛”
李學武笑了笑,說道:“不氣盛還叫年輕人?”
聶小光一反常態的,麵對李學武的和顏悅色,他倒是不會說話了。
他可以對李懷德這樣的老銀幣破口大罵,也可以對趨炎附勢之輩罵大街,唯獨對於李學武,他是一個字都不敢亂評價的。
他爹親口承認的,是得了人家照顧了,他自己進了保衛處,全身而退,那也是被李學武帶進了辦公室。
換一個地方試一試,還不得先扒層皮再說啊!
李學武請了兩次,見聶成林實在是不願意,便簡單說了一下一起去營城的這兩撥客人的身份。
不像是工作彙報,可話語裡卻是帶著尊重,更讓聶小光如坐針氈了。
他就怕李學武這樣的人,明明知道對方是個狠人,卻偏偏要一副和善的表情對著你。
尤其是李學武的這份尊重和客氣,更是讓車廂裡的氣氛得到了最大的緩和。
大家雖然還在關注著這邊,可沒人再討論聶家父子的情況了。
李學武拍了拍聶小光的肩膀,手就按在上麵,對著聶成林輕聲發出了邀請:“中午還得請您出麵,咱們一起簡單吃頓飯”。
有了前麵的客氣和尊重,聶成林現在也不好顧忌自己的身份,又為難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了。
李學武笑了笑,招呼一聲便往後麵去了。
這車廂就是個小江湖,軟臥又能代表了什麼,剛才說的話都是真的,李學武是真心想要讓出自己座位的。
一方麵是對於老同誌的尊重,一方麵也是顧全軋鋼廠的顏麵,最後就是做給車廂裡的通勤職工看的。
可不是讓職工們覺得他優秀,他謙讓,他有風度,而是不想讓職工們寒心。
今日之聶成林,論起所有,無外乎是思想出了“問題”,跟他以前做的貢獻是沒有關係的。
同車廂裡一眾廠職工一樣,大家都是為這個集體做了應有的貢獻。
如果連聶副廠長都沒辦法在這種大環境下保全自己,那他們又該如何看到形勢下的未來。
李學武在搞商業談判的時候就像是個女乾詐的小人,可那是商業屬性決定的,跟他本人品質沒有關係。
交朋友李學武可從來沒侵害過誰的利益,互相開玩笑,玩鬨那都是正常的。
對於工作中的同事,或者維護集體的利益,甚至是包容和照顧具體的某個人,李學武可從來都不含糊。
今天是對聶成林,可也不僅僅是對聶成林。
做人還是要有點底線和原則的。
()
火車上的飯菜有多糟糕,不用過多的敘述。
從後世往前推,都是一個艸樣,今天掛載的列車不是關係戶,李學武又沒時間提前去餐車。
所以等餐車把夥食推過來的時候,李學武就知道安德魯白特麼期待了。
這老家夥嘴裡還給他講了意大利的火車上都會提供什麼什麼。
麵包是有的,但特麼這也叫麵包?!
安德魯拿著饅頭一樣的東西發出了靈魂拷問,反正李學武是回答不上來的。
張長明也是特麼壞,剛才還一個勁兒地誇獎內地火車上的夥食是多麼的好,不比意大利的差。
兩個人就餐前的這段時間還交流了一下對於美食的看法。
尤其是互相都有點民族榮譽感,就火車美食還掰頭了一下。
結果呢,張長明知道不用期待的,可安德魯當真的。
就算特麼不如意大利一點,可也不用差這麼多吧!
李學武真的邀請了聶成林過來一起吃的,席間大家都在說笑話,倒是沒說工作的事。
可能就是因為如此,聶成林的臉色倒是好一些,也沒太在意車廂裡的目光。
張長明看著安德魯難受,很講究地拿出了自己帶的酒,給所有人都滿上了,共同舉了杯子。
夥食的味道不咋好,可勝在氛圍不錯,大家的情緒都有了些許變化。
張長明年輕但是很能喝,他說坐火車會不舒服,隻要喝酒就沒事,能睡一路。
中午飯吃飽喝足他便先走一步去車廂裡倒覺了。
一起來的總務處長白西元喝的也有點多,拉著眾人要打撲克。
安德魯帶了一個助理和一個工程師,也都饒有興趣地想要參與進來。
最後是外事人員考慮到影響,把他們請去了軟臥車廂玩。
所以飯桌上到最後,就剩下李學武和聶成林了。
招手叫了彭曉力,讓他去找了聶小光。
等兩人回來,李學武拿了酒瓶給聶小光點了一杯,對他示意了一下,道:“我跟你爸都還沒吃完,簡單對付一口,可以吧?”
“沒您說的那麼嬌氣”
聶小光看了一眼父親,拿了桌上的酒一口悶了。
跟彭曉力一起坐下後,看著李學武誠懇地說道:“李處長,您是個好人,我記住了”。
“說的什麼話”
聶成林瞪了兒子一眼,不滿他的態度。
在年輕人看來這是一種肯定,也是一種尊敬,可在職場上不是這樣的。
李學武跟他坐在一起,兩人又是同事關係,聶小光不該這麼大咧咧的說這個。
就算是李學武也一樣的年輕,可職務和地位已經把年齡給衝淡掉了。
換個人坐在這裡,如果是徐斯年那樣的年齡,聶小光這麼說合適嘛?
好人,隻存在於幼稚和年輕人的嘴裡,對於他們這樣的人算是一種……不合適的認定。
李學武倒是沒怎麼在意,笑著看了一眼正在喝酒的聶成林,又給聶小光拿了一個饅頭。
“你十幾了?”
“過了年十七”
聶小光接了饅頭,也不嫌棄剩菜剩飯,就這麼吃了起來。
李學武點了點頭,道:“十七歲,好年齡的,我十七歲的時候已經進部隊了”。
“我知道”
聶小光抬起頭,目光定在了李學武的臉上,道:“您是英雄”。
“嗬嗬”
李學武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了桌上的飯菜,()
讓他吃。
“就這麼一會兒,你給我貼了兩個標簽了,一會兒是好人,一會兒是英雄的”
在聶小光抬起頭想要解釋的時候,李學武卻是說道:“可見在你的心裡,就是我這樣接觸不多的人也是複雜的,對吧?”
“……”
聶小光手裡拿著饅頭,愣愣地看著李學武,不知道這話是啥意思。
李學武在他的心裡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他還真沒仔細想過。
不過對方這麼說,好像還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是複雜的嗎?
聶成林嘬了一口酒,眼神微微一眯,也在聽著李學武的話。
“看你茫然的表情就知道了,你對我的了解僅限於傳言,對吧?”
李學武繼續說道:“所以你覺得傳言可信嗎?”
“你聽到的、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實的嘛?”
聶小光張了張嘴,嘴裡的饅頭都忘了嚼,好像被點了定身穴位一般。
“所以,在不是充分了解一個人的情況下,你是怎麼知道我是好人的,我是英雄的?”
李學武笑著用手指點了點他手裡的饅頭問道:“就因為這個?”
問完又收回手指點了點自己臉上的疤,問道:“還是因為這個?”
見他愣在哪裡,李學武坐直了身子,道:“我要跟你說,給你饅頭是哄你幫我做壞事,我臉上的疤瘌是搶彆人東西被打的,你信不信?”
“……”
聶小光的腦袋宕機了,如果再說的形象一點,腦袋頂上都開始冒煙了。
當然不是他腦袋裡麵有cpu燒了,而是出了太多的汗,車廂裡又熱,蒸騰了起來。
出汗,是被李學武嚇的,也是被這些匪夷所思的問題為難的。
“吃飯”
聶成林怕自己兒子那核桃仁大小的腦仁再被李學武的問題給問爆炸了,用手點了點兒子的手,叫醒了他。
這算是一個教訓吧,自己兒子生性純良,性格衝動,包括對人情冷暖的認知上。
要說玩心眼子,他們這些老家夥都玩不過李學武,更何況是他的兒子了。
今天見著李學武給兒子上課,他沒有出言打斷,就是為了給兒子一個教訓。
不要覺得什麼人都是好人,可李學武今天的表現,絕對是個好人,他說的。
聶小光被父親提醒回過了神,看了看手裡的饅頭,再看了看李學武的臉,道:“謝謝李處長”。
“客氣什麼”
李學武微微一笑,示意他繼續吃飯,嘴裡繼續說道:“給你說這些,是因為我以前跟你的性格很像”。
“吃了很多虧?”
聶小光問了一句,又看了一眼父親,這話還是父親經常說的呢。
李學武不置可否,端起酒杯同聶成林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
聶小光若有所思地啃著饅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問道:“我見有洋鬼……”
他的話說了一半,自己都覺得不對了,又改口道:“有外國人在,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盒盒盒”
李學武輕笑出聲,喝了杯中酒,看了他道:“你還在乎這個?”
相比於去鋼城,到營城的路更遠一些,火車到站時都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徐斯年很客氣,親自帶著人和車來接站。
跟軋鋼廠和煉鋼廠不同,造船廠內部雖然也鋪設了鐵路,可隻能通貨車。
這邊的火車也不會為了他們這兩車廂的人單獨跑一趟。
所()
以李學武同張長明等人出來的時候,火車站門口停了好幾台大卡車。
這當然不是給李學武他麼乘坐的,就算是再窮,也不能用卡車接總廠領導啊。
更何況今天來的客人裡不僅有大客戶,還有外商。
李學武一行人是乘坐幾台吉普車和轎車組成的車隊提前離開的。
也許是在火車上被他消了氣,長了見識,聶小光陪著他爸坐卡車也沒尥蹶子。
沒工作的時候,李學武可以跟年輕人扯一會兒蛋,可有工作的時候不行。
現在可不是發揚風格的時候,軟臥車廂可以讓,但工作不能讓。
現在他是以軋鋼廠對外貿易和工業項目負責人的身份在招待客人,該有小汽車的待遇。
上車的時候,徐斯年故意拉著他上了一台車。
“電話裡說不清楚,現在怎麼個情況啊!”
徐斯年往後看了一眼,車都出火車站了,後麵的卡車隊伍還沒跟上來,可李學武知道他說的是誰了。
“什麼什麼情況?”
李學武故作不知地問了一句,隨後也跟著往後麵看了一眼。
徐斯年無語地看著李學武,心想,咱們特麼是許久沒見了,可也不是幾十年沒見!
誰還不知道誰的啊!
裝什麼裝!
“聶……聶副廠長啊!”
徐斯年不敢跟他浪費時間,直接挑明了問道:“怎麼把他安排到營城了?!”
“這你問誰呢?”
李學武反問道:“你覺得我現在到了可以插手組織業務的時候了嗎?”
“唉”
徐斯年歎了一口氣,愁眉苦臉地說道:“這不是坑我嘛!”
他其實也明白,這件事李學武根本不知道的,知道了早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