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春燕厭懨的,做什麼都心不在焉,不是打翻了瓷瓶,就是把洗過的衣服又扔進水盆。
夏婆子調到彆苑當差了,顧春和以為她思念母親,後來和她說話,時而恍惚時而驚惕,便覺她心裡有事,而且事情還不小。
顧春和幾次追問,春燕耐不住,哭哭啼啼說∶姨母家還不上青苗錢,想把表妹賣進府裡換幾十貫錢,可我家沒路子,這事沒辦成。要是賣到彆處去,指不定再也見不著麵了。
你怎麼不和我說呢?顧春和急忙拿出自己攢的體己,先拿去救急,不夠咱們再想辦法。
春燕捧著匣子千恩萬謝去了。
那匣子東西至少值一百貫,顧春和想著怎麼也夠了,然而晚上春燕回來,居然還差二十貫錢!
連本帶利二百八十貫,姨母把房子地都賣了,又問我娘借了點,總算湊上了。春燕仍是很難受,什麼都沒了,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隻怕也得走到賣兒賣女那一步。
顧春和問∶青苗錢利息不高,你姨母如何欠了這許多?
春燕也說不上來,一共才借了二十貫錢,利滾利的,不知道怎麼算。當初姨母從府裡放出去的時候,有房子有地,手裡也有積蓄,按說不應該借青苗錢。
青苗錢,又稱青苗法,在青黃不接時,把種子借給沒錢買種子的農民,等秋收時再還。後來借種子改成借錢,因是利民舉措,朝廷把利息定得很低。
緣何成了利滾利,逼得農戶賣兒賣女的還債?
顧春和歎道∶樹挪死,人挪活,總會有辦法的。城裡頭商鋪很多,先找個地方做幫傭,好歹混碗飯吃。
春燕點頭,我姨母他們也是這樣打算的,就是對不起姑娘,把您辛辛苦苦攢的錢,全用了……我會還您的,一定會還的!
顧春和安慰她,不急,我不愁吃不愁喝的,有錢固然好,沒錢也不會受罪。
春燕憨憨笑了幾聲,昨兒個大姑娘問你都乾什麼,我就說每天在屋子裡寫字,彆的什麼也沒說
顧春和忍俊不禁,狠狠誇了她幾句。
正笑著,有婆子敲門道∶後門有位叫張澤蘭的姑娘找您。
快請進來!顧春和喜出望外,忙不迭準備待客的茶水吃食。
春和!張澤蘭挎著花籃子,老遠就衝她打招呼,可算見著你了,國公府真大啊,進來的時候我差點繞暈嘍。
她東張西望的,小嘴叭叭說個不停,你住後罩房?聽說是下人們才住的地方,我瞅著也不錯嘛,比咱那大雜院寬敞兩倍都不止,我要能住這裡,我得燒高香!
聽得旁邊的婆子直撇嘴。
顧春和抓了一把錢賞給那婆子,順便把春燕也打發出去了。
什麼事火急火燎的找我?
甭提了,還不是鄭行簡那頭犟牛!張澤蘭端起桌上的香飲子,咕咚咕咚兩口灌下去,長長籲口氣,那天從大佛寺回來,他就不正常了,飯也不吃,太學也不去,就在床上直挺挺躺屍。
顧春和又倒了一杯遞給她,他性子傲,恐怕一時半會緩不過勁兒來。
張澤蘭這次沒有一飲而儘,學著她的樣子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就是這個理兒,可誰勸都不聽啊!鄭大娘眼睛都哭腫了,春和,你能不能去看看他?
我?顧春和很猶豫,我怕再給他招禍。
先把眼前這關過了再說以後的吧,阿簡到底因為你才遭了罪,你不去看他,不合適。那院子住的都是老街坊,當初沒少幫你家是不是?彆讓大家寒心。
話說到這份上,顧春和隻能答應。
張澤蘭笑道∶對嘛,貧賤之交不可忘,這才是我認識的顧春和。
顧春和想起個事,我記得你家之前務農,借沒借過青苗錢?
瞎,凡種地的都借過,多則幾十貫,少則一兩貫,不管你想不想借,攤派到你頭上,你不借也得借。利錢還賊高,我家就是因為這個才把地賣了,搬到析津縣做生意。
律法上可不是這麼寫的,你們沒去衙門告他?
張澤蘭像聽到天大笑話一樣,告誰?就是縣衙攤派的,去告他們?春和,你都被當官的逼得家破人亡了,怎麼還這樣幼稚。
顧春和語氣一頓,苦笑道∶老百姓總盼著有個好官的。
在我眼裡,不求為百姓謀福,彆禍害咱老百姓,他就算好官。唉,說這些沒用的乾什麼,天不早了,我走啦。
吃過飯再走。
不啦,我趕緊回去告那犟牛一聲,他一高興,沒準就爬起來啦。張澤蘭擺擺手,拎著顧春和包好的點心,樂滋滋地走了。
顧春和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心裡頭悶悶的,有點想哭。
自從大佛寺歸來那天,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今兒也不知道怎麼了,或許是春燕姨母家的遭遇,或許是張澤蘭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刺得她的心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忍不住自嘲一聲,她自己的生活都一塌糊塗,還在為彆人擔心。
臨水閣。
謝景明拿著份呈報,嘴角滿是譏誚,有意思,青苗錢逼死了人,更有意思的是,苦主一家人都死了,誰又把這舊案翻出來?
許清道∶要查嗎?
不用,這筆錢不是朝廷下撥的款子,是那幾個大戶私下湊份子,借青苗錢之名放貸,這案子告的是私人放貸,不是青苗錢放貸。
謝景明沉吟一陣,慢慢吩咐道∶不妨把動靜鬨得更大,此類案例肯定不是一個兩個,多找幾家農戶,錄口供摁手印,告訴文彥博,往青苗錢放貸上引,不要攻訐青苗法。
許清笑得壞意十足,這回非把姓廖的皮給扒嘍!給顧娘子出口惡氣。''
謝景明衝他笑笑,不帶感情地說∶你知道得很多啊。
-陣寒氣順著脊梁骨往上竄,許清忍不住在心裡給自己一巴掌,你這張嘴啊,咋不長記性!
我去刷馬廄。許清麻利兒滾了。
謝景明慢慢踱出書房,從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後罩房。那小小一片屋舍,靜靜地躺在如霜的月光中,一兩點昏黃的燈火忽明忽暗。
這麼晚了,她還沒睡,莫非有為難的事?
樹影映在窗戶紙上,窗下三兩聲蟲鳴,院子裡很靜。
顧春和睡不著,躺在床上和春燕說話。
老夫人不讓我出門,我都答應澤蘭了,唉。
要不托外院的小廝跑腿,捎點東西給鄭公子?
不一樣,怎麼也比不上我人去……乾脆我偷偷溜出去,後門的婆子愛錢,不然多給她點,讓她給我留個門。
春燕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彆人好說,您不成,大佛寺的事剛消停,我看她沒膽子放您出去。
後天淮南王妃過壽,老夫人她們最快也要後晌回來。那天府裡一個主子都沒有,管事們肯定懈怠,查的不嚴,我隻要趕在她們前麵回來就行,不會叫人家擔不是。
顧春和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明天我就找她說去!
春燕攔不住,隻好當幫凶,每天早上送水的從後門進來,到時您扮成小丫鬟混出去,我給您打掩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