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抹斜陽留戀地從水麵退去,一兩點燈火出現了,接著又是幾點。漸漸的,水麵映出一串串紅的黃的光暈,遠遠近近的燈光連成了片,延綿數裡,結成一條璀璨的星河。
舟行河上,仿若置身於天邊的銀河。
來汴京這麼久,顧春和還是第一次看到汴河的夜景,一時間眼睛都有些不夠看,方才那點子不快早拋到了腦後。
韓棟看著她笑,“你很少出來玩?”
“到國公府一年半了,出門的次數一隻手數得過來。”顧春和坦然道,“我家的事你大概也清楚,又是李家又是顧家的,見麵肯定起紛爭,所以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韓棟的確知情,“惡人已伏誅,都過去了。顧先生的才情極高,非池中之物,眼下的困局難不住他,你們早晚能過上想要的日子。”
“承您吉言。”顧春和明顯把這話當成不痛不癢的寬慰。
韓棟也看出來了,笑笑繼續道:“我雖隻和他短短相處了幾日,卻是受益匪淺。都說為君者應與士大夫治天下,顧先生卻以為,應當以民為先,為君者不能忽視老百姓的聲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讀書人都知道這句話,卻沒幾個真正放在心上。”
顧春和默然片刻,“我外祖就是因為主張削弱士大夫對朝廷的控製,得罪了老相國他們,才獲罪抄家。”
想觸動當權者的利益,就要先做好身死的準備。
她希望父親能實現心中的抱負,可她更希望父親能平安終老,經曆過一次生死離彆,若父親再有個好歹,她也不想活了。
“事在人為,當今不認可,也許未來的官家會認可呢?”韓棟低低說道,“那五百遼人一心追隨他,正說明人們更樂於認同他的政治見解。”
顧春和大吃一驚,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當今還在,這話要是傳到彆人耳朵裡,韓棟的仕途也到頭了。
韓棟忙閉口不言,眼中卻裝滿了喜悅。
小舟靠岸,穿過一條街,便見一座巨大的燈山矗立在街心的空地上,約有三四層樓高,數不清的琉璃燈綴在層層木塔上,堆砌成山林狀。
塔體用錫板包裹,金碧輝煌,聚成璀璨無比的大光環,幾乎照亮了整個夜空,天上的群星都被這光芒掩蓋過去。
顧春和低低發出一聲驚歎,這般盛況,也隻有汴京才能看得到。
“戌時三刻還會放焰火。”韓棟護著她擠出人群,尋了一處離燈山最近的地方。
“據說裡頭藏著大水法,觸動機關,就有無數水流從天而降,瀑布一般,不知道有多好看。”
顧春和試著想象,但很快放棄了,從天而降的水,她隻能想到下雨,完全無法想象大水法是什麼樣子。
他遺憾地歎了聲,“可惜大水法的機關發動起來很麻煩,需要上百人的勞力,隻在元宵節才有。”
“你對汴京很熟悉呀,”顧春和忽而一笑,“你不是第一次來汴京麼,難道提前做了功課?”
韓棟羞赧地撓撓頭,他的確做足了功課,隻因為聽說她也會來。
還好派上用場了。
砰砰,忽聽一聲接一聲悶雷般的聲響,河麵上空爆出數朵焰火,流光溢彩,五彩繽紛,拖著長長的彩尾,向四周撒下點點瑰麗的星火。
人群興奮起來,呼嚕嚕地往河岸方向走。
猝不及防,他二人被衝開了,韓棟大驚,但身體被人流裹挾著向前,根本由不得他做主。
烏泱泱的人群衝過來時,顧春和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牢牢護在懷中,也不知他怎樣動作的,幾下就帶著她躲到一處角落。
顧春和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的人,“嚇我一跳,你怎麼在這裡?”
“背著我偷腥。”謝景明輕輕咬了下她的耳垂,“還笑得那麼開心。”
“呸,胡說八道什麼!”顧春和紅著臉,輕輕啐他一口,“還不到時辰,是你叫人提前放焰火?”
謝景明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派人和韓公子說一聲可好?彆讓人家著急。”
“早安排好了,你少操心彆人,多操心操心我行不行?”
顧春和看他的眼神有點奇怪,很驚訝的樣子,須臾,忍不住抿著嘴兒悄悄地笑起來。
原來攝政王大人也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麵啊!
謝景明乾咳一聲,不太自然地轉了話題,“想不想看大水法?”
“可以嗎?”顧春和的心反常地跳動著,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隻要你想看,隨時都可以。”謝景明點燃一枚小小的煙火筒,一聲長嘯過後,空中爆開流星般的光亮,像是無數個氣泡瞬間炸裂。
燈山頂端,許清從最高處的燈柱顫顫悠悠爬下來,沿通道進入燈山內部,“管事的,人都到齊了嗎?”
“都到啦,就等著您老發話嘞!”管事笑眯眯地說,錢給到位了,人自然也能到位。
許清雙手叉腰,威風凜凜大喝一聲,“夥計們,開工嘍!”
隨著一聲聲整齊的號子,燈山內的齒輪嘎吱吱動起來,水閘門開,藏在地下的渠道瞬間湧滿了河水,百十號壯漢光著膀子,奮力轉動一個個絞盤,將水流送上塔頂。
水流觸動暗弦,燈山大大小小的簷鈴無風自動,悠揚深遠的鈴聲頓時響徹汴京上空。
萬千水柱隨之從塔頂各處噴口齊齊流下,繞著燈山形成一個巨大的水幕,瓊盞玉台,飛珠濺玉,水光、燈光、焰火交映成輝,璀璨的光影水紋一樣搖蕩著,幻化出夢幻般的色彩。
顧春和立在水圈中央,驚奇地看著,拍手笑著,雀躍不已,開心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