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乍起,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呱噪的蟬聲也逐漸聽不到了。
邊防軍已從灤州城撤了出來,餘下事宜,諸如民房重建、道路整修、修渠築堤等,謝景明都交給了當地官府去辦。
河北東路的這些官跟著攝政王忙活兩個多月下來,早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那是絲毫不敢懈怠。沒有餓死人,沒有生亂子,沒有瘟疫流行,沒有災民的怨聲載道,更是贏得了民眾的好口碑,簡直是大周朝賑濟的典範。
攝政王說了,隻要經辦過灤州賑濟的差事,有一個算一個,都給大家夥請功!
此話一出,整個灤州官場都沸騰起來了——攝政王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他說請功,那朝廷一定會有封賞!
而且這些官兒還有自己的小九九。
隨著老相國的倒台,太子的勢力大不如前,甚至不知何時起,一個耐人尋味的消息在官場悄悄傳開:太子以身體不適需要靜養為由,卸了監國的差事,隻窩在東宮閉門不出。
是自願,還是被迫,誰也說不好。
再看攝政王,一手掌兵權,一手握政績,官場民間的聲望是與日俱增。
饒是腦瓜子不靈光的人也能琢磨出點意思來!
能得未來的官家一句嘉獎,今後的仕途便可想而知了。
因此那些人一商量,連感謝帶表忠心,準備了十來桌酒席給攝政王餞行——當然不敢再用山珍海味,食材皆是市麵上常見的菜蔬,隻在烹飪做法上花了無數心思。
然而等知州大人登門拜訪時,攝政王卻病了,他連大門都沒能進去。
知州有點懵。
恰好顧春和在門口下了轎,見他左顧右望,徘徊不前的,暗暗問過門房來由,因與知州解釋:“這陣子又是賑濟,又是泄洪的,要緊事一件接著一件,樁樁件件都離不開他,他性子又要強,再苦再累都咬牙硬挺著。”
“終是安定下來,一直繃著的那根弦驀地鬆了,積攢的疲憊傷痛也一下子爆發了。”顧春和不住歎氣,提了提手中的藥包,“偏生不愛吃藥,愣說自己沒病,身邊的人稍勸一句,就惹來他一頓大罵,逼得我不得不親自給他拿藥、煎藥。”
如此說來,倒不是攝政王有意為難他。
知州鬆了口氣,不由就帶了點謙恭的笑,“依姑娘之見,這席麵是不是等王爺好了……”
“還是省了吧。王爺早就說過,沒有百姓們吃糠咽菜,當官的飫甘饜肥的道理。好容易才穩定好災民的情緒,千萬不能刺激他們。”
“是是是。”知州應道,頓了頓,又說,“知道王爺崖岸高俊,我們隻準備了幾樣時令鮮蔬,鯉魚河蝦而已,都是我們灤州的土特產,不值什麼錢。”
顧春和立時明白他言下之意,笑著說:“大人放心,此番心意我定會轉達給王爺。”
“有勞姑娘。”知州微微躬身,顧春和見狀,忙福福身子還了一禮,不想那知州拱手作揖,口中喃喃:“不敢,不敢……”
他如此謙恭,倒讓顧春和有些無措。
稍停平複了下,她上前一步,低聲道:“大人,關於堰塞湖決堤的案子,案犯物證被王爺拿了個正著,想來用不了多久,幕後之人就會捉拿歸案。這案子勢必會呈報禦前,少不了灤州當地的證詞,到時候請大人務必撥冗寫一本奏章。”
知州一聽,謔,這可是絕佳的擁立機會啊!頓時提足了精神,“此乃我等分內之事,我馬上聯係諸位同僚,聯名上折子。哼,炸堤毀城的事都乾得出來,簡直喪心病狂!管他哪個大人物,這回非叫他以死謝罪不可!”
顧春和微微頷首一笑,提裙邁進門檻。
兩個總角小廝坐在廊下煎藥,滿院子彌漫著藥香,再加上愁眉苦臉不斷唉聲歎氣的長隨,倒頗有幾分主人家病重的意思了。
屋裡,謝景明斜斜靠坐在窗前的大塌上,手裡拿著本書,發髻半散,一身果灰色的交領直綴,沒有係腰帶,領口鬆鬆散散的耷拉下來,大半鎖骨都露了出來。
有風徐來,散落的頭發飄起,又落下,不顯淩亂,反而憑添幾分自然隨性。
看他這幅樣子,顧春和耐不住笑了下。
“你笑什麼?”謝景明把書扔到一旁。
“想起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給人感覺就像冰天雪地裡暗藍色的湖,高貴,沉靜,冷冽,高不可攀,不可靠近。”顧春和慢慢坐在他身邊。
謝景明湊過來,他的唇,幾乎貼著顧春和的唇說話,“現在呢?還冷不冷,有沒有靠近多一點?”
顧春和失笑,伸出食指抵住他的唇,輕輕向後推,“那時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以這幅慵懶的姿態出現在我麵前。”
謝景明吻了吻她的手指,“怎麼也想不到的人應該是我,總是低著頭走在人群最後頭,那個愛哭愛道歉的怯弱的小丫頭,也能獨當一麵了。”
“我才沒有整天哭來哭去的,就那麼幾次,不巧全被你看了去。”
“好好,是我說錯了話,這杯茶算作我的賠禮,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