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下起第一場雪的時候,外祖走了。
漫天飛揚的紙錢和雪片混在一起,白了樹木,白了屋頂,白了大地,唯有殷紅的火焰,給眼前的世界增添了一點顏色。
飛起的紙灰盤旋著,又被雪打濕,慢慢落在雪地上,那星星點點的黑,分外刺眼。
二胖抱著三花,三花嗚嗚地叫,可是那個愛憐地撫著它的老人,已經不在了呀。
蘭時使勁揉揉眼睛,沒有號啕嚎哭,隻是依偎著母親,用小手一次又一次抹去母親臉上的淚珠。
母後很傷心,外祖的五七過了,她還是走不出來,有人的時候還好,沒人的時候,總會呆呆坐著落淚。
蘭時卻是笑嘻嘻的,今兒折枝梅花問母後好不好看,明兒拿個偶人來,纏著母後給娃娃做衣裳。反正隻要她在,就吵吵鬨鬨的,一點也不像剛經曆過白事的樣子。
便有宮人悄悄議論:
“小公主心腸太硬,老國丈對她那麼好,也不見她哭一聲,還沒出喪期,就嘻嘻哈哈弄紅著綠起來了。”
“小孩子懂什麼,還不是跟大人學的……”
沒多久,嚼舌頭的宮人便從宮裡消失了,然而這些話,多多少少還是傳到了蘭時的耳朵裡。
她偷偷溜出宮,一個人來到外祖家。
外祖走後,這裡再無人居住,院門也上了鎖,但沒關係,她有院門的鑰匙,那還是外祖給她的。
廊下的躺椅還在,上滿蓋了一層厚厚的雪,不知是宮人忘了收,還是有意保持原來的樣子。
蘭時依舊坐在躺椅旁邊。
圓月低低垂下樹梢,似乎一伸手就夠得到,夜空無雲,廊下,隻有她自己的影子。
院門嘎吱吱響了聲,二胖懷裡不知抱了什麼,氅衣下鼓鼓囊囊的,進門就挨著她坐下。
原來是一壇子酒,還是溫的!
蘭時捧著酒碗,瞠目結舌,二胖這是要乾什麼?她才十一歲,父皇母後從不允許她喝酒。
默然一會兒,二胖說:“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想來想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你大醉一場。”
蘭時哈哈大笑,“我才沒有難過,隻是單純地想躲躲清淨。你看,我像傷心的模樣嗎?”
二胖沒有反駁她的話,一仰頭,將碗中的酒一飲而儘。
想不到這個憨憨,喝起酒來倒有幾分豪爽勁兒,如是想著,蘭時也淺淺喝了一口。
好辣!從舌尖辣到喉嚨,又衝向鼻腔,辣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這麼難喝的東西,為什麼父皇喜歡,哥哥們也喜歡?
蘭時不停咳嗽,眼淚刷刷往下落。
二胖變戲法似的,又從懷裡掏出一包花生米,一包素鵝。蘭時趕緊塞了兩口,才把那股辣味壓下去。
吸吸鼻子,又是一口。
一邊喝,一邊笑,一邊哭……,自外祖走後,她是第一次肆無忌憚地發泄自己的情感。
月亮越升越高,如銀的月光灑在雪地上,映得小院亮如白晝。很快,酒壇子空了。
蘭時暈暈乎乎的,隻想睡覺。二胖手握短刀,砸開房門上的鎖,還好,屋裡還是比較乾淨的,隻是床上光禿禿的,沒有被褥。
他脫下大氅鋪在床上,輕聲說:“公主,湊合一下,等酒氣散了,我再送你回宮。”
蘭時掏出鳴鏑給他,迷迷糊糊道:“給宮裡報個信兒,省得他們著急。”說完,倒頭就睡。
大氅很大,足可以包裹住她嬌小的身子。
一聽說公主不見了,二胖就知道她肯定會來這裡,果然,他料得沒錯。現在應該立時發射鳴鏑,好通知宮裡來人接公主。
他十四歲了,隻要不出差錯,明年就可以入禁衛軍,成為天子近侍——這也是他的父母給他選定的路,官家也默許了的。
可他就是不想放出鳴鏑!
哪怕明知會受到懲處,失去前程,他也不想。至於為什麼,二胖不太明白,也不願意仔細想。
一簇溫暖的火在空寂的屋子裡燃起來了,蘭時腮邊掛著淚珠,嘴角帶著笑,呼吸之間都是酒香,卻睡得很安穩。
她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宮裡的暖炕上了,小孩子喝酒到底是不行的,腦殼足足疼了三天。
“父皇有沒有罰二胖?”
母後沒有回答,隻是說:“馬上就是元宵節了,金明池會舉辦盛大的燈會,還有你最喜歡的冰嬉,去散散心吧。”
“那……二胖去嗎?”蘭時不死心,繼續打聽。
母後笑著摸摸她的頭,“小姑娘操心不少,隻管痛痛快快地玩!高興了就大笑一場,難過了就大哭一場,借酒消愁,可不是你這個年紀該有的事。”
到底也沒告訴她二胖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