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睜眼的刹那, 男人眼底的睡意便被淩然漆黑的肅殺取代,但縱使如此,他放下懷中人兒的動作依舊輕緩。
“繼續睡, 明早必須請大夫。”
撩開簾子出去前, 陸凜留下一句話。
他沒有回頭看正攏著被子起身, 倦意未散卻已染了擔憂的少女, 而她卻是在他即將離開前緊緊攥住他的手。
“陸凜……”
嘉月一雙大眼睛裡霧氣氤氳, 輕輕喚著他,不安又無措。
“沒大事。”
“這幾日不要出門。”
回握住她的手, 像往常那樣揉了揉,又俯首親, 明明是最炙熱繾綣的親密, 放下時陸凜卻未曾有絲毫猶豫。
用最快的速度將衣服穿戴整齊, 男人大步離開廂房。
關門聲落下許久, 嘉月方才起身摸索到桌案前, 邊用火折子點燭燈, 邊喚外麵守夜的秋玉。
“是不是西戎來犯?”
雖未曾經曆過戰爭,也是第一次聽鼓角聲,但嘉月如今身處邊境, 這些總該是知道的。
她披了件外裳, 推開窗看向遙遙的西北方,美眸中倒映著燭火, 卻總有幾分空茫, 顯得不寧。
“是的夫人。”
“具體情形還不知曉, 但您無需憂心,大人定能將他們全部擊退。”
站在嘉月身後,秋玉執起梳子為她梳著微有淩亂的濃密青絲, 動作仔細又溫柔,將眼底的一抹憂色藏得極好。
西戎一共有二十七個部落,三個首領各自為王,爭鋒相對。
十數年前時常騷擾秦國邊境的便是其中實力最為雄厚的定戎王的軍隊。
但因為後來入了冬,嚴寒難耐,西戎的糧食和衣物短缺,不得不先行撤退,而陸凜的父親陸朝乘勝追擊,深入西戎內部,大損他們的元氣,所以才有了這十年的安寧。
隻不知如今來作亂的又是西戎哪一支軍隊,可千萬彆是三王一同前來。
坐到梳妝台前,嘉月攏著肩頭的衣衫,儘管困意沉沉,可她無法入睡,心像是被一隻手捏著,懸在半空,不得安放。
腦中迷蒙又混雜,各種思緒交織不停,最後又定在了先前無意中聽到的父親說的一句話。
陛下有意再行擴張,吞並西戎,保秦國百年太平。
所以這或許是一個契機。
放在桌上的纖細小手緊了緊,嘉月眸中卻暈開更濃重的擔憂。
她希望陸凜平安。
沒過一會,頭發也趕不及束,隻隨意紮起的溫嘉譽匆匆趕來嘉月身邊,陪她聊了許久,終是在黎明將至時把人給哄睡下。
離開院子前,溫嘉譽又側首看了一眼半開的窗扉,還有在微風中時起時落的輕柔床帳。
俊美的眉眼間罕見的多了一絲猶豫。
嘉月醒來後沒什麼不適,也就忘記了陸凜叮囑的請大夫的事,隻每日在能看到院門口的窗戶邊坐著,安排府中事,整理賬目,更多時候是給他做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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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值夏季,沒有天氣困擾,雙方在沙場糾纏半月有餘,大小交鋒有過好幾次,卻始終僵持,勝負難分,西戎的三萬大軍始終未能破開那道城門。
但守軍的傷亡在逐漸增加,糧食變少,又遲遲不見涼州其他城池派援兵過來,城中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壓抑。
百姓都已帶著細軟,在官兵的護送下有序地撤離孟良,以防萬一。
嘉月沒有走,隻是她在府中越發的坐立難安,食難下咽,索性便帶著做好的兩身衣裳和鞋子,央求哥哥帶她去城樓處看看。
陸府在靠近東郊千戶營的街道,乘馬車去西北的城樓要近一個時辰,路上嘉月忍著沒有打開窗戶看外麵,但那份寂靜壓得她更加心焦。
免死金牌畢竟不是能調動天下兵馬的虎符。
涼州的指揮使是齊閻,他若有意扣押軍情,不給援兵和糧草,就算陛下即刻下令由京城調兵過來,那多半也晚了。
思緒紛擾間,馬車緩緩停下,嘉月深吸口氣,努力斂起情緒,乖乖地朝哥哥擠出一絲柔和的笑意,拿起一邊的帷帽戴上。
懷抱著給陸凜的包裹,少女迎著西北卷著熱意的風,與哥哥一前一後,一步步踏上巍峨高聳,佇立百年的城樓。
隻是越往上,風中的氣息便越發衝鼻。
有血腥,有硝石,還有鐵鏽味,以及其它辨不清的味道撲麵而來。
嘉月胃裡翻滾,喉間溢出絲許克製不住的乾嘔聲,身子微有虛軟,忙不迭地以手扶梯,而溫嘉譽也及時從背後輕輕托住她。
莫說嘉月,饒是他驟然聞到這樣的味道也有幾分不適。
上麵的景象或許更為慘烈。
就在他想開口勸妹妹不要再往上的時候,嘉月卻鬆開手,又一次邁開腳步。
望著少女纖弱卻莫名執拗的背影,溫嘉譽垂眸低歎了口氣,眼底氤氳起苦澀。
她的性子或許真如大哥所說,與娘很像。
當年娘生她的時候沒足月,胎位不正又是難產,穩婆,太醫都說放棄,而向來溫善柔弱的崔知韻拚著氣血耗儘,也咬著牙不肯點頭,要將她生下。
嘉月是從血裡抱起來的,若再晚一點便是一屍兩命,娘臨死前有沒有看到她的樣子,哪怕是模糊的一眼,他們都不知道。
連當時在場的穩婆也說不清。
兄妹二人踏上城樓的一瞬,入眼的便是一地淩亂的刀劍,有人在撿拾嵌在各處,尚能用的羽箭,更多的卻是癱坐在地上,或多或少都裹著紗布,負傷在身,閉目休憩的士兵。
嘉月幾乎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不遠處幫著軍醫給一個傷重的,正哀嚎的士兵包紮的陸凜。
而他也同時看到了嘉月。
“蹲下!”
“給老子在那彆動!”
就在少女邁開腳步要過來的時候,男人帶著焦灼和怒意的暴喝將她驚懵在原處。
倒是溫嘉譽最先反應過來,按住嘉月的肩立刻帶她蹲到牆角處,而幾乎是下一刻,幾支冷箭淩厲地擦過他們的頭頂,嵌進城牆。
驚魂未定的嘉月眼底湧上陣陣濕意,但她緊咬著唇,沒讓它落下。
給將士包紮好後,陸凜風一般跑來嘉月身邊,攬住她的細腰推門便將她帶到城樓裡,隔絕外麵的一切聲息。
被晾著的溫嘉譽接替他,撩起衣袖給軍醫幫忙。
“溫嘉月你非把老子的話當耳邊風?!”
這小房間裡堆滿了兵器和乾糧,二人隻勉強有一個落腳的地方,陸凜一把掀開她帷帽前的輕紗,凝著那張小臉,又氣又急。
這城樓擱在平日裡都不能隨便上,更何談是這種危急的,一觸即發的時刻!
以前怎就沒發現她的膽子這麼大?
“我,我擔心你”
說著說著淚水便從嘉月的眼眶滑落,但她忍著沒去擦,而是踮起腳尖抬起手,柔涼的指腹輕輕觸上陸凜臉頰上那道已經乾涸的血痕。
將血塊摩挲乾淨,赫然便是一道傷疤。
臉尚且如此,身上如何可想而知。
少女的眼淚落得更凶了。
“死不了,你也當不成小寡婦。”
而陸凜的眼眸卻因為她柔軟的觸碰深了深,隻是此刻的他生不起更多旖旎的心思,握住嘉月又要去扒他衣領的手,男人的嗓音低,透著少有的,因疲憊和嘶吼染上的沉重啞意。
“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
“我給你縫了兩身裡衣,空了你便換換吧,都很舒服的。”
“領口我繡了字,雖然不好看,但圖個吉利總——”
在她邊掉眼淚邊低頭,準備打開包裹給他看那兩件衣裳時,男人的大手微微用力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小臉,俯首狠狠親了上去。
但他沒有像平常那樣深入糾纏,隻隱忍著細細描摹她柔軟的唇瓣,輕啄吸吮,而後便鬆開了嘉月。
“老子回家前出什麼事都不許瞎跑!”
扣住嘉月的脖頸,陸凜邊拿過她手中的包裹,邊俯首在她耳邊低語,隻是這語氣並不同於以往故作的凶惡,而是帶著不容違抗的告誡意味。
唇瓣翕動,數次開合間嘉月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最後她隻淚眼朦朧地點了點頭。
在男人即將放下輕紗,護著她出門前,嘉月輕輕攥住他的指尖,抬起頭眼巴巴地看向他,嗓音軟糯,又是從未有過的黏人。
“我,我想你了怎麼辦?”
似曾相識的話語,而這次說的人變成了嘉月。
“不許想。”
“彆讓老子打噴嚏。”
“更不許哭!”
壓下將她緊緊抱住,帶她回家的衝動,陸凜猛地放下手中的紗,彆過臉不再看嘉月。
英俊的,尤有傷疤和血跡的臉上此刻儘是隱忍,那雙狹長鳳眸裡卷起的洶湧浪潮近乎淹沒瞳孔裡最後一絲理智。
他一定會用最快的速度,一定。
不為彆的,就為了少打點噴嚏。
“好”
嘉月圓睜著一雙和團團一般紅的大眼睛,哭啞了嗓子,隻知道答應,卻又在他要開門前不管不顧地貼近他冰冷的,滿是鮮血泥濘的鐵甲,環抱住他。
“陸凜,我在家,等你凱旋。”
“你一定要平安”
男人隻低低地應了一聲,手隔著帽子輕輕摸了摸嘉月的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