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凜行至雲州安縣時, 離新年還有不到五天。
但他趕了許久的路,每日最多休息三個時辰,已然十分疲乏, 想要在年前回京幾乎不可能,再加上這兩日太陽穴跳得厲害, 頭疼難忍, 他不得不停下,在郊外的林子裡休整。
將幾根斷枝丟進火堆,火光跳動,“劈裡啪啦”的炸裂聲在這林中幽幽回響,平添一份壓抑的靜謐,以及一絲陰森的詭譎。
男人漫不經心地擺弄著手裡細細長長的樹枝,時不時地撥兩下火堆, 幽邃的瞳孔裡倒映著忽明忽滅的火光,看不透情緒, 眼尾那抹弧度卻越發淩厲。
他的俊臉亦有幾分罕見的蒼白。
自幼練出的洞悉力十分敏銳, 此刻也變得異常強烈, 周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伺著他, 蠢蠢欲動。
林子裡的氣氛越發凝重,一觸即發。
而陸凜的一舉一動始終從容, 好似並無感覺。
趁他病要他命,他們有備而來,時機也抓得不錯。
然而知道他沒事,隻是將計就計的人不多,與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不可能泄密,西戎那邊也被控製得死死的。
所以京城裡不止喬氏一個該被剝皮抽筋。
放長線釣大魚,沒想到釣上來的還不止一條。
隻可惜最後一絲新年前進京的可能沒了。
林中鳥兒驚起的一瞬, 陸凜唇角微動,但這抹笑意未及眼底,鳳眸裡的漆黑瘋狂蔓延,戾氣四散。
他陸凜眼裡隻有戰,沒有怕。
刺客像是被誘人食物吸引來,猙獰凶惡的黑色蝙蝠,瞳孔在這夜色中閃動著血光,從四麵八方撲來,帶著將他撕咬殆儘,巨浪般洶湧猛烈的殺意。
不下一百人,可以說是傾巢出動,不要他命誓不罷休。
一身鑲金邊的黑色錦衣的陸凜被團團包圍,殺紅了眼睛。
對方采用人海戰術,絲毫不防守,一個勁地施展搏命殺招,隻為取他性命。
而陸凜表麵攻,實則防,儘管不知不覺間已傷痕累累,但因著一身黑衣,除了衣衫破爛些,看不出紅色,就像個不會流血,不會遲鈍恐懼的鐵人,讓圍攻著他,人數卻漸漸變少的死士們急紅了眼,來勢越發凶猛,也逐漸沒了開始的默契配合。
男人長劍貫穿一人的同時將他猛地甩向身後,砸倒兩三個,饒是那鳳眸裡充斥著悚人的猩紅,周身暴戾之氣洶湧而淩亂,但他瞳孔深處始終有著銳利的聚焦,仿佛能洞悉一切,將所有破綻儘收眼底。
避開要害,生生挨了險些穿透肩膀的一劍,陸凜眯眼,驟然轉守為攻,盯準一個漸漸暴露,最為容易突破的缺口,不顧一切地突圍。
他本就有傷在身,再加上身體不適,與他們死戰沒有絲毫意義。
沒死在戰場,就更不能將命搭在這種下作事上。
溫嘉月還在京城等他班師回朝接她回家。
許是想到了嘉月,陸凜的攻勢越發淩厲凶猛,像是背水一戰,而對方逐漸被他這奪人的氣勢壓製住,反倒落入下風。
突破他們包圍的一瞬,陸凜立刻運起內力施展輕功,用最快的速度衝向林邊拴著的汗血寶馬。
對方暗殺過一次,對他的實力儼然有所了解,絕不敢再輕敵。
饒是在戰場他都沒傷得這般嚴重過。
傷痕累累,鮮血不斷流失,陸凜多少有幾分脫力和暈眩,但他的動作依舊迅速敏捷,翻身上馬勒起韁繩,汗血寶馬被血腥氣驚擾十分不安,立刻揚起前蹄撒足狂奔。
而追上來的死士紛紛彎弓搭箭,瞄準陸凜。
鋒銳的箭頭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光,隱隱泛黑。
上麵淬了劇毒。
男人早有所料,揮劍抵擋,彎腰躲避間一支冷箭穿過他束起的發,震斷了玉冠,它摔進塵土飛揚的泥地裡,四分五裂。
陸凜一頭黑發在風中張揚飛舞,很快便消失在窮追不舍的死士們的視線裡。
支撐著行到安縣下一個城池,在守城兵士麵前舉起代表著身份的魚符後,男人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失去意識前他翕動了兩下唇瓣,無聲呢喃了兩個字。
老子一定會回去。
生死不論。
......
而這一夜,嘉月做了噩夢。
陸凜上戰場這許久她都不曾有過,如今他們勝了在回來的路上,她卻被夢魘纏繞撕扯著,難受得喘不過氣,卻掙紮不出。
猛然驚醒前,最後的畫麵死死釘在了腦海。
渾身是血的陸凜執著滿是乾涸血跡的長劍,劃過地麵,徐徐向她行來,一聲聲喚著她,嗓音低沉又帶著渺遠空曠的回音。
最後他站定在她麵前,遍布暗沉血跡的修長大手伸出,即將觸碰到她的臉時又收了回去。
男人笑得又深又壞,一雙鳳眸卻緊緊倒映著她,聲音透著幾分熟悉的戲謔:“不摸你,弄臟了又得跟老子鬨。”
可就在嘉月拚命搖頭主動伸手要去握他的手時,眼前的人變成碎屑,四處飄散,再尋不到蹤跡。
“陸凜,陸凜......”
嘉月支撐著從床上爬起,眼底沒有絲毫倦意,一片被驚恐籠罩的空洞,身子微微哆嗦著,不停地呢喃著他的名字,淚水落了滿臉也不自知。
“隻是噩夢,他不會有事的......”
小聲抽噎著,嘉月抬起頭看向床頭掛的陸凜親手刻的木牌,將它緊緊包在掌心,額頭抵著,維持這個姿勢太久身子僵了也沒有動彈。
如今京城還在傳主將傷重不醒的消息,而人們也在議論戰功和封賞的事情,隻歎他這個千戶眼看就要熬出頭卻無福消受。
所以喬氏他們應該不可能知道他好好地隨大軍回來了。
“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你答應過的。”
“敢食言我就帶著孩子改嫁,再也不忍你的壞脾氣了,臭陸凜。”
嘉月在床邊坐到黎明破曉,心底的不安方才有所退卻,她鬆開掌心的牌子,睡過去前還在呢喃細語。
除夕那天下午,溫嘉清院裡的婢女送了一樣東西過來,用紫檀木盒子裝著,很是小巧,這幾日都有些鬱鬱寡歡的嘉月本不欲理會,可又像被什麼力量牽扯著,一時離不開視線。
“打開它”這個念頭詭異的揮之不去,甚至越發強烈。
最後嘉月抬起手,眼看著就要碰到,下一刻它便從她指尖消失,被溫嘉譽從窗戶丟了出去。
“她的東西彆看彆碰。”
重新執起一枚白子,溫嘉譽的視線落回眼前的棋盤,思索一陣便將它落下,而就在這同時,他眼前有了淡淡的陰影,坐在他對麵的人兒扶著腰緩緩站了起來。
嘉月緊緊地盯著被溫嘉譽丟出的,沒有上鎖,正巧打開的盒子。
周遭散落著零星的白色碎片,而裡麵剩的幾塊相對大一點,完整一點的碎玉在陽光下流轉著清冷的光澤。
明明屋內暖得像陽春三月,嘉月的後背卻像爬上了一隻冰涼陰森的手,順著她纖柔的脊背蜿蜒而上,最後纏繞在她脖頸間,點點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