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無咎的手持續地發抖, 他控製不了。
他發現自己什麼都控製不了,思想,情緒, 狀態, 內心的陰暗麵, 眾人的死, 還有這該死的循環, 該死的自己。
甚至是一雙手。
槍掉落在地,象征著安無咎的失敗。
他能感覺到危險在逼近, 在逐漸包圍,但安無咎的身體是僵硬的,他想動,但根本動彈不了。
此時此刻的他隻覺得自己好像一隻理解不了人類社會的動物,這個世界上所有可以被描述為痛苦的事,好像都發生在他的身上,而且一件接著一件,沒有停歇。
他的眼前是莉莉絲最後含淚的雙眼。安無咎根本無法想象她是以怎樣的心情離開的, 為了他能活下, 抱著必死的心去獨自麵對死亡嗎?
對莉莉絲而言,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重來的機會,死了就是死了, 一切都不複存在。他們之間隔著十年的時光,最後的一眼卻和十年如出一轍,但更加殘忍。
除了給妹妹帶來更大的痛苦, 他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安無咎迷茫地站起來,向前走著,行屍走肉般向前。
他要去找他的妹妹。
他承諾過, 一定會找到她。
這句話困住了莉莉絲,困住了沈南,她一輩子都在努力地活下去,隻是為了相見的那一刻。
但還是失敗了。
他毫無防備地被絆倒,跪到地上,明明贏過那麼多次,可這一次卻怎麼都起不來了。
想要毀滅一切的念頭突然冒出來,見縫插針,安無咎的眼前浮現出0號死之前的樣子。
於是他猝不及防地乾嘔出來,無法控製,痛苦得像是要極力將另一個[安無咎]的存在嘔出來,想要抹殺。
可他吐出來的隻有血,大灘大灘的血。
身後背著的長刀晃動著,拍打他難以直起的脊骨。
這片死寂血腥的森林就像一片死海,他殘存在海底,感到窒息,漫天的汙染物殘肢漂浮著,漸漸地遊蕩到一起,粘合,在安無咎的麵前組成新的生物,巨大而怪異。
生物朝他張開血盆大口,裡麵吐出一條如巨蟒般的藍色信子,分裂的尖端上站立著一個孩子。
藍光散去,顯露出諾亞的臉。短時間內,她就比之前長高了不少,現在已然是少女模樣。
安無咎知道他們並沒有成功,也知道邪神已經出現,這種強大到近乎真空的壓迫力,隻有邪神能做到。
他沒有抬頭,仍然絕望地跪坐在地上,儘管如此,他被賦予的全知視角也讓他知曉,出現在這裡的是諾亞。
諾亞望著不遠處的安無咎,緩緩歪了一下頭,仿佛在觀察。儘管他正朝著完全體不斷恢複和進化,但當初借用人類軀殼所留存的記憶,並未消失。
相反,在他看到安無咎的這一刻,那些記憶就變得非常清晰。
眼前的安無咎生命的儘頭將至,理智值也所剩無幾,沒有了往日的冷靜和領導力,像一潭死水停留在這裡。
這張濺滿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雙眼空洞發紅,垂下的眼睫幾乎遮蔽住他眼中的一切。
這是個徹底的頹敗者。
諾亞又朝另一邊緩慢地歪了下頭。
嘴唇沒動,但從諾亞身上發出一個聲音,是男性的聲音特征,但內容並非人類語言。
“後悔嗎?”
安無咎沒有回答。
諾亞又用人類的語言,這個女孩兒軀殼重複問他。
安無咎依舊沒有回答,沉默了許久,他抬起發紅的眼,直視諾亞,忽然笑了出來。
他輕笑出聲的那一瞬間,左眼落下一滴淚。
諾亞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流淚。
“你不好奇嗎?”
作為聖壇背後的“神”,他不止是玩家諾亞,也是NPC兔子的化身,是場上任何一個可能出現的NPC,他無所不知,也無處不在。
他愚弄過安無咎,讓對方認為他真的是一個需要被保護的人類小女孩,拚命庇佑了他很久。
但他並不是人類,也理解不了人類間的情感,感恩,大義,這些都是人類相互支配的正當理由,對他而言什麼都不是。
安無咎臉上的笑意未退,頸間的芍藥花紋因為他瀕臨崩潰的情緒隱隱發紅,看起來淒豔無比。
“好奇什麼?好奇你為什麼要出現,有多少分.身,好奇你是怎麼殺了我父親,帶走我的一切,將我一步步推到今天,還是好奇你是怎麼殺了沈惕,怎麼抹殺了一切他存在過的痕跡?”
他艱難地站起來,有些踉蹌地朝諾亞走去,“我在你的眼裡,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沒有意義和價值的廢品吧。”
說著,安無咎自己都笑了出來,“當然了,但人類踩死一整片螞蟻的時候,怎麼會關心這群死物裡的任何一隻呢?”
“我什麼都不好奇。”安無咎停下腳步,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
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力量正瘋了一樣衝撞,也知道黑暗正在不斷地吞噬自己,陰暗麵,極端的惡與憤怒,都變成無形的手,推他進入更深的深淵。
但安無咎還在掙紮,他抬著頭,凝視諾亞,頭頂的理智值停留在最後一絲,但再沒有半分減退。
至少不要變成另一個自己吧,安無咎。
他對自己說,然後用最後一絲理智告訴諾亞,“如果這就是我無法改變的命運……”
安無咎抬手,乾淨利落抽出長刀,手腕反手一轉,乾脆地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心。
“至少要由我自己做最後的決定。”
諾亞是想殺了他的,因為他看過安無咎的未來,他就是那個被自己輕易放過、但摧毀了他的死敵。
但在安無咎改變過去之後,他所擁有的未來也就此改變。
現在的他早已瀕臨毀滅,一碰就碎。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放過這個可能,隻是現在,他還不想讓安無咎死。
於是他出了手,身後的怪物伸出無數觸手,將安無咎的長刀奪去,將他整個人捆綁起來。
青色長刀落在地上,發出金屬的振鳴。
諾亞盯著安無咎,就像在盯著一個隨時會被吞沒的獵物。
至少要等到自己恢複,然後再徹底消滅他,要從一開始就抹去他的存在。
改變所有的未來。
諾亞抬頭望了望天空,一瞬間,破曉的天空忽然間暗下來,陷入沉沉的黑暗,而那無數輪滿月依舊存在,並且逐漸變藍。它們同時熄滅,又同時亮起,反複許多次。
觸手越來越緊,安無咎絕無自殺的可能,他難以呼吸,抬了抬眼,看向天空。
一點星光都不存在。
他忽然發現,這並不是真正的天空,那些月亮也不是真正的月亮,它們像是……
很多雙眼睛。
原來隨著宇宙的不斷重疊,邪神原身的眼也在一個個睜開。
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在不斷地恢複,已經快要成功了?
“其實我曾經幫助過人類,所以你們占據了大地和海洋。”諾亞不疾不徐,聲音從高處傳來,虛渺,不帶任何人類的感情。
“現在我想收回曾經的幫助。”
他說得輕鬆,仿佛收回一個賜予過的禮物,但那是一整個星球的生命。
“我的胞弟,會因為一個人類忤逆我,甚至與我相鬥,封印我。”
他低垂著雙眼,用一種純透而極具威懾的眼神凝視安無咎,“被封印之前,我將他困在時間裡懲罰他,結果他竟然人格化,變成人類的樣子。現在我知道,那個人類原來是你。”
“而現在,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或許他的人類肉身隕滅了,神格遺失在某個宇宙的某一條時間線裡,困在那裡,像過去的他一樣,諷刺吧,過去的他和我都是時間的主人,是時間之外的存在。”
安無咎的心劇痛無比,他隻能咬緊牙齒,頸間青筋纏繞著花的紋樣。
他的心裡隻有一個名字,沈惕,全部是沈惕。
他真的想告訴沈惕,自己撐不下去了,他真的好累。
支撐他活下去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曾經試圖緊緊地握住每一個,但全部失去了。
好疼啊,沈惕。
這種痛是他這輩子所有痛感的累計,他甚至出現耳鳴,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但他很想聽,那是沈惕的過去。
“想知道你為什麼與眾不同,為什麼有改寫時間的能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