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赫煊很喜歡結交民國時期的名人大師,跟崇拜沒關係,僅僅是好奇而已。就像一個外國人到了四川,必定要去看看熊貓,到了京城,一定要遊覽長城和故宮。
但辜鴻銘讓他很失望。
這是個垂垂老矣的糟老頭子,一身布鞋長衫,拄著拐杖,腦後拖著小辮子,身體瘦弱得風都能吹倒。眨眼望去,不似什麼大師,反倒像個前清遺老。
“辜兄,好久不見!”章太炎抱拳笑道。
辜鴻銘老眼昏花,盯著章太炎看了一陣才說:“是你啊,不會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章太炎毫不客氣地說:“就我們倆的交情,頂多值兩塊錢,還不夠路費。”
“知道就好,”辜鴻銘用拐杖指著周赫煊,“這是你兒子?”
章太炎介紹說:“我一個忘年交小友,叫周赫煊。”
“聽說過,假洋鬼子嘛,在上海登報賣新式內衣,”辜鴻銘劈頭蓋臉就開始教訓,“你說你,西洋的內衣有什麼好?我們中國的肚兜才最妙,罩著那丁香小乳,盈盈一握,豈不美哉!還搞什麼大奶奶主義,要那麼大做什麼,女人又不是奶牛!”
周赫煊哭笑不得,辯解道:“提倡大奶奶主義,是為了宣傳放胸。束胸實乃中國陋習,殘害女性身體健康,因此造成很多疾病。”
“妖言惑眾,”辜鴻銘吹胡子瞪眼說,“誰說束胸殘害身體?中國女子曆來束胸,也沒見危害了民族繁衍。西方的先進是應該學習,但小腳和小乳,都是我中華獨有之審美。宣傳放腳和放胸者,都是些愚蠢之輩,舍本而逐末。”
周赫煊瞬間無語,沒有再聊下去的興趣,當即反駁說:“辜先生那麼喜歡小腳,怎麼不自己折斷腳趾纏一個?”
辜鴻銘說著他的大道理:“中國文化源自《易經》,易講陰陽。男人為陽剛,自然要有陽剛之氣,怎麼言纏腳?女子陰柔,所以才要纏腳和束胸。小乳為陰,提倡大奶奶,就是陰陽顛倒。”
周赫煊對辜鴻銘原有的好奇和敬佩,此刻已經消耗殆儘。他毫不客氣地翹著二郎腿,喝著茶吊兒郎當地說:“辜先生,你去過敦煌嗎?”
“沒有。”辜鴻銘道。
“你如果去過敦煌,就會發現壁畫中的女子,一個個都有大奶奶,”周赫煊笑問,“唐朝的時候,中國不講陰陽嗎?怎麼唐時女子,就沒有束胸呢?”
辜鴻銘瞬間語塞,強詞奪理道:“唐朝的時候,中國的文化和風俗尚不完美,是到了明清兩朝,中華文化才至真至美的。”
周赫煊被雷得說不出話來,辜鴻銘在他心中的光輝形象瞬間破碎。
辜鴻銘確實很牛,能言善辯,通曉多國語言。但他的很多想法極為奇葩,就拿憲法來說,辜鴻銘反對中國立憲法。他的理由是:第一,中華民族是一個擁有廉恥感,擁有高度道德標準的民族;第二,中國政治賴以建立的基礎不是功利,而是道德。所以中國沒有也不需要成文憲法,因為中國人擁有道德憲法。
幾年前搞新文化運動時,辜鴻銘還噴過胡適,把文言文比作高雅英語,把白話文比作通俗英語,說白話文運動時文化倒退。胡適回應道,通俗英語比高雅英語更能為大眾接受,現在中國90%的人不識字,就是因為文言文太難學。
然後辜鴻銘就開始詭辯了,說你們這群留學生,現在之所以有那麼高地位,還得感謝那90%的文盲。他們要是都識字,就要和你們這些人搶飯碗了。
辜鴻銘這話雖有道理,但明顯是轉移話題,屬於詭辯的範疇。
此君喜歡詭辯,而且經常詭辯,但如果遇到明白人,他的詭辯就相當於笑話。
就拿詭辯的宗師公孫龍來說,他的“白馬非馬”,一旦遇到善辨之士,瞬間就要被拆穿。
比如可以這樣來反駁白馬非馬論:
“男人是不是人?”
“是。”
“你是不是男人?”
“是。”
“你說白馬非馬,那按你的理論,男人也非人。所以,你還是人嗎?”
周赫煊搖搖頭,起身說道:“話不投機半句多,辜先生,我先告辭了。”
“走好不送。”辜鴻銘也懶得跟周赫煊廢話。他早就因為放胸之事對周赫煊不滿,更對周赫煊當北大校長感到不高興(辜鴻銘是蔡元培的鐵杆擁護者,認為蔡元培才有資格當北大校長),所以初次見麵就不給好臉色。
“可惜,可惜。”章太炎連連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