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之人,何其苦楚。
突厥大汗王,鐵勒契苾力,應國國公府,薑萬象,薑素,陳鼎業,姬子昌,宇文烈,賀若擒虎,第三神將,嶽鵬武,越千峰,陳文冕,陳輔弼,蕭無量,陳鼎業,破軍,元執,文鶴,七王……
李觀一。
那少女卻忽然注意到,在幕布背後的人呢喃著什麼,最後他安靜坐在那裡,而後帶著一縷自嘲,平淡地道:
“百流爭渡。”
“天下英雄,真如過江之鯽。”
“李觀一什麼時候也是這些人裡的一個了啊。”
他站起身來,袖袍翻卷落下,猩紅色的戰袍上是暗金色的麒麟紋,無論他是否願意,但是這戰袍下的手掌,早已經沾染了比起江湖上的惡人更多的鮮血。
少年人的嗓音溫醇寧靜,帶著經曆過十萬軍陣級彆廝殺之後的鎮定從容:
“祖老說過,或許是氣運如水流轉,每每到了最後的時候,天下氣運反倒是會爆發出一個不遜色於開國時代的高峰,猶如鮮著錦,烈火烹油,可其實如人的回光返照。”
“這十年間的事情,比起過去一百年都要風起雲湧。”
“六十四卦的首卦是乾卦,大哉乾元,萬物之始,可是乾卦開始於【潛龍勿用】,卻結束於【亢龍有悔】,或許是這個道理。”
李觀一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意識地說多了些。
他其實已是有警惕性的人,隻是不知為何,或許是茶水太熟悉,或許是那個人和自己交談的時候,一舉一動都自然平和,或許是心裡的本能。
那穿著青雲紋衣裳的少女也在李觀一的談吐中,真切感受到了這一年多離彆的分量,人會在一瞬間老去,也會在短短的時間成長,對麵那個人,已經不再是最初時候的藥師。
最初那個少年得過且過,想著的隻是能多攢點錢,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眼界和判斷力,不會從這些支離破碎的情報裡麵,平湊出一整個波瀾壯闊的時代,看到其中的英雄。
少女眼底神色安寧溫和。
這樣的英雄。
才是李觀一。
他就該懷揣著那個拯救天下的誌向,踏上這個天下。
就算是他會和她漸行漸遠……
就在這個時候,秦武侯聲音低了些,還是詢問道:
“大小姐呢?”
少女動作微頓。
“嗯?”
李觀一皺了皺眉,重新詢問道:“薛家受到影響,薛老麵對陳鼎業,世家,以魯有先為主的武官,以代清之父為首的文官影響,我擔心大小姐會不會有受到影響。”
少女有些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嗓音清澈回答道:
“雲夢郡主薛霜濤嗎?”
“她啊,過得還可以。”
“每日習武,管理些商會,倒是有人在朝堂之上提議,要把雲夢郡主嫁給某個年輕的將軍,最後被丞相,薛家的老家主抽出了玉蹀躞帶,在朝會上打得半死,摔了半邊的牙齒。”
“然後陳皇親自把剩下半邊也打落。”
“說,‘卿既要清名,那朕給你清名’”
“‘自古清官無不以死諫君王,留名後世,今日朕便允了’,便將那諫官叉出去打了個半死,革了官職扔回家中養老了。”
李觀一道:“打得好!”
少女頓住,抿了抿唇,險些笑出來,她抬起手掩住了嘴唇,嗓音清澈道:“雲夢郡主也這樣說。”
“說若是秦武侯在的話,一定把他打得爬不起來。”
李觀一道:“那是自然!”
他想了想,道:“不過,大小姐和我約定在中州見麵,可是天下這風雲四起,或許是薛老不讓她來了……”頓了頓,李觀一道:“不來也好。”
“如今這中州,亂成一鍋粥,來了做什麼?”
“有勞,請給我筆墨紙硯。”
那少女敲了敲桌子,得得作響,於是自然有人來了,送上筆墨紙硯,李觀一提起筆來,自然而然落筆寫下來:
“霜濤,見信如麵,近來可好?”
筆跡從容不迫,可是李觀一遲疑了下,還是把這個揉了,麒麟不在,沒法放火,就隨意扔掉了,未曾想到,幕布那邊少女竟然展開信箋看了,嘴角不自覺微勾起一絲微笑
嗓音清澈帶笑道:
“如此稱呼,不也不錯,先生為什麼要改掉呢?”
李觀
一道:“嗯,信箋之中,太過於親昵,總覺得會太過不合適,而且我擔心被薛老偷看,不過,閣下還是不要偷看我給霜濤的信為好。”
那少女微笑一下,然後把信箋折好,放入袖袍裡:
“好,那麼,我會為貴客燃儘的。”
“把這信好好處理好。”
李觀一道:“之後廢棄的信,尊下且勿偷看。”
少女認真回答道:“我等長風樓之人,信箋,情報隻會傳遞到本人麵前,先生的信箋,在我們這裡的規矩裡,可是隻有那個該收信的人才能看到的,我怎麼能看?”
“肯定不會的!”
“先生若不相信,我可以發誓。”
“倒也是有點道理。”
李觀一點了點頭,他寫信的時候,把這一段時間自己的經曆都寫下來了,偶爾還是揉了,偶爾還會隨意把裡麵一部分無關緊要的部分說出來,讓‘長風樓主’聽聽。
那少女認真思考了下,道:“先生為何不把這些事都告訴她呢?隻我所知,中州局勢,風起雲湧,處處危險,可不是先生口中所說,這般的輕描淡寫。”
李觀一道:“我告訴她的話,豈不是讓她擔心?”
少女神色溫暖許多,左手右手搭在一起,輕聲道:
“可是啊,先生不懂得女兒心呢。”
“先生不說明白,那邊大小姐也不是傻的,她肯定知道世事變化,絕不會如信裡麵所說的那麼簡單,那時候心裡麵想著,或許會整日整日睡不好覺,想得您的遭遇害怕。”
“她想要作為朋友,知道你遇到的事情,慶賀你的成功,不想和少時一樣,被你編織出來的故事,遊學路上遇到的這個夫子,那個老師這樣的假話蒙蔽了。”
“刑不可知,威不可測。”
“事不知,則心中恐懼猶甚,是一樣的道理。”
李觀一想了想,道:“……卻也,有理。”
那少女道:
“再說了,薛家的女兒,也不會是軟弱的女子,亂世裡麵,若不想要做玩物,哪裡可以一直天真下去,先生征伐在外,諸事閒雜,大小姐肯定會希望知道先生真正的遭遇。”
“而不是如那時話本一般閒談改變過的故事。”
李觀一道:“你如何知道我給她講的話本。”
少女眸子往一側偏了偏,強繃著不露怯道:
“大小姐自是告訴了我等,還說……”
“先生用這些故事,從她那裡賺銀子!”
李觀一道:“哈,這樣事情,她也和你們說麼?”
少年苦笑一聲,寫好了信箋,遞給了那邊的少女,囑咐對方不要偷看,道:“可惜,此次之後,我還是要去西域,一年兩年的沒有辦法回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她……”
少女把這一封信放入袖袍裡兜著,手指輕輕按著,然後道:
“你想要見她?”
李觀一道:“這種話,我可不能和你說。”
那邊少女忍不住笑出來,心裡咕噥這樣不已經是說出來了嘛,然後一本正經道:
“那我若是說,她已經來了呢?”
李觀一驚愕,那邊的幕布下麵伸出一隻手,手掌抬起,把幕布打開來,穿一領青雲紋的交領襖,腰間細褶數十,行動如水紋的馬麵裙的少女起身。
不知怎的,李觀一心都提起來了些。
可再看到卻是難免喪氣。
少女臉上戴了一個麵具,手指白皙修長,敲著這麵具,不緊不慢,卻帶了兩三分莫名熟悉的得意洋洋,道:“在下麵上醜陋,可不能見君子。”
“雲夢郡主來了,不過嘛,她還沒有來和你見麵,聽說學宮弟子離開學宮之前有燈會,打算那時和你相見,如此鄭重些。”
李觀一皺眉道:“那我得要準備一下。”
少女呆呆道:“啊?準備什麼?”
李觀一想了想,回答道:“一年多沒有見麵,我肯定不能這樣見她啊,得要換一身衣裳,找點有趣的事情,比方說廟會啊,燈會啊,雜耍啊什麼的,她喜歡這些的。”
秦武侯一下又從指點江山,糞土王侯的豪雄變成了那時候的小藥師了。
那邊少女麵具下的嘴唇微微勾起,道:“我和大小姐也是關係不錯,你既然要準備和大小姐相見的種種事情,那麼,不如讓我參謀下?”
“畢竟,先生到底如何準備。”
“我也蠻好奇!”
“若是不嫌棄的話。”
“我陪著先生去做完這些事?”
少女似乎笑了笑,那一雙眸子彎彎,手指伸出,抵著嘴唇:“放心。”
“我會對【本人】,保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