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而已。
中州的皇宮裡麵,姬子昌看著這天下各處的變化,怔怔失神,徹底有一種風雲四起,而自己無能為力的痛苦,他卻有些明白了,為什麼青史之上許多的英雄豪傑到了後麵都頹唐如此。
因為天下並不隻是一個英雄。
因為所有的豪雄都在等待著時機。
大勢洶湧,回天無力。
姬子昌忽然想起來了和李觀一初次相見時候,李觀一說的那所謂英雄,此刻手掌按著桌子,低聲道: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方今之時,龍乘時變化,猶人得誌而縱橫四海……”
“方今之時,龍乘時變化,猶人得誌而縱橫四海。”
姬子昌忽然淚流滿麵。
各處風雲四起,陳鼎業,薑萬象在中州再不曾見麵了,應國和陳國的使臣團,一一地離開了中州,就這樣奔赴了天下去,對於很多人來說,就隻是睡了一晚,天就變了。
而且這一次和以往不一樣,每一天事情的嚴重程度都會提高。到了最後,人心惶惶,今天聽說這裡的
城池被攻破了,那裡聽說周圍有個村鎮被軍隊征了軍糧,人都被殺。
還有的說,城破之日,軍隊的刀不歸鞘,劫掠三日。
這些消息傳來傳去,誰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道是有幾分真,有幾分假,隻知道這種似真似假的消息,才更是擾亂人心,攪得百姓都恐懼倉惶。
李觀一所部也要離開這裡了。
文靈均沒有因為李觀一的權臣所為而震怒,他是忠誠於赤帝天下,不是忠誠於權貴世家,反倒是因為李觀一給了赤帝一脈最後的體麵,倒是有了些歸屬感。
“主公,中州皇城雖然繁華,但是卻不是爭奪天下的地方,那些宗室皇族子弟說的再如何的好,卻也有一些是對的,這個地方,能夠吹滅了豪傑胸中的英雄氣。”
文靈均道:“我們該回去了。”
李觀一點頭:“好。”
“一切事項,有勞先生了。”
麒麟軍天策府很快開始動員起來了,李觀一去學宮拜見老師王通夫子,去和老師辭彆,那位夫子隻溫和笑著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親自起來,把李觀一送出了學宮。
最後他站在已經空曠,甚至於荒涼的學宮裡,看著李觀一遠去,神色溫和寧靜,公羊素王的聲音傳來道:“怎麼,你身體不好,也不去江南養一養?”
“秦武侯,天策上將軍的老師,怎麼樣也比學宮裡舒服。”
王通笑了笑,轉過身去慢慢走遠,道:“二十年前,北風大作,白日飄雪,我從家鄉來到這裡;今日秋風蕭瑟,紅葉漫天,我送我的弟子們離開。”
“讀書人讀了一輩子有始有終,就不走了。”
公羊素王轉過身來,目送著那年紀不大的儒生走遠了,王通的身子有些消瘦,脊背還是挺得筆直的,走路的時候一步一步,很是堅定。
公羊素王大笑:“哈哈哈,好一個有始有終。”
“好一個龍門王通。”
他大步走上前去,陪著這年輕儒生慢行。
這是李觀一最後一次見到王通。
《史傳·文中子世家》——天啟十一年冬,子有疾,乃語素王:夢顏子稱夫子之命曰:歸休乎?殆夫子召我也。何必永厥齡?吾不起矣。”寢疾七日而終。
《易》曰:‘黃裳元吉,文在中也。’
諡曰文中子。
陪侍文廟。
生有二子,皆隱遁於世,清貧度日。
…………………………
麒麟軍整備行裝時耗費的時間,比起預料的時候更長許多,這自然也是有其原因的,這天下人心惶惶,麒麟軍之前這麼長的時間裡麵,不斷都在施粥給百姓,很多家中貧苦的百姓,索性就住在了麒麟軍附近。
而現在麒麟軍開始大張旗鼓地要離開了。
最後幾天的時候,中州城裡麵的米價,一天比一天高,世家裡的人總算是看得出來了麒麟軍的名堂,他們心裡慌亂起來了,也開始做什麼施粥。
“李觀一,是打算要把這些泥腿子帶走!”
“不行,不行,且給他們些好處!”
“泥腿子沒了,人人皆穿華服,我等還怎樣說是世家?沒了服侍的人,難道要我們自己去穿衣,沐浴嗎?且拿出錢來,去做些粥鋪子。”
世家家主撥了一大筆錢,他們是能看得出人心和大勢的,雖然是後知後覺了些,可是也知道自己的根本在那裡,這一筆錢,隻是高家,就出了足足五十萬兩銀。
去做粥鋪,能喂不知多少人吃足足兩月。
如果隻管高家名下那良田土地上耕種的貧苦農夫。
可以讓他們一日兩餐,每一頓飯都可以吃雞子,有一點葷腥,能吃到兩塊肉,隔三差五還可來個大葷味道,這是真的看到自己要死了,才一發狠,真正大方起來了。
錢款下去的時候,卻不巧,二夫人和三夫人吵鬨起來,知道給了這樣多的錢,這兩位天姿國色,指頭都白皙得沒有一絲絲老繭的大美人都覺得可惜起來。
便是要了十萬兩銀,去買西域傳來的一種胭脂。
聽聞塗抹嘴唇,燦爛如霞光一樣,還帶著些許的香味。
高家家主的幕僚惹不得這兩位美人兒。
隻好認下來。
於是這錢成了四十萬兩銀。
四十萬兩銀,也已經很多了。
能夠讓高家名下那些土地原本的主人,現在在高家土地上耕種的農夫們吃米飯,能五日吃些葷腥,但是葷腥雖然少了些,米飯和蔬菜卻是能管飽的。
百姓都戀家,留戀故土,吃飽就不會走了。
然後要往外傳的時候,遇到了大管家。
大管家是家主夫人的哥哥,看了這賬本,搖了搖頭,用手指頭砸了砸那名貴的桌子,道:“四十萬兩銀,給這些泥腿子吃,豈不是太多了些,實在是太過於浪費了啊。”
高家家主的心腹道:“但是,家主擔心,這些泥腿子被麒麟軍蠱惑,離了咱們中州,轉而投了麒麟軍。”
大管家嗤笑起來:“老爺還是心善了些。”
“卻不知道那些百姓,泥腿子嘛,就和狗一樣。”
“餓了,自然會回來的。”
“來,這些錢我來為那妹夫老爺管著
,你就不要亂說,知不知道,那些個百姓,不能給他們吃得太飽了,就得是不上不下的那樣,才好給你乾活兒。”
於是這四十萬兩,一下子就成了個二十萬兩。
二十萬兩,雖然一下少去了好多,但是卻也實在不算是少了,就算是以高家那遼闊良田上的百姓,夠他們每日吃飽飯,每日兩餐,每個月稍微吃些葷腥。
然後他往外走,遇到了二夫人的弟弟,二管家。
遇到了家中的少爺,遠方的表哥。
遇到了前院的管事,最後把錢交了上去,可是管粥的管事拿了一點,卻是想著,我拿一點不要緊,不要緊;管廚子的胖老大拿了一點,說著,我拿一點不要緊,百姓可吃的飽。
最後廚子再拿一點,搬粥的力士再拿一點。
終於施粥了。
高家主去看,第一日的時候,果然是可以讓人吃飽的粥飯,人人分了個蛋,還有蔬菜許多,人們都稱讚著高家主的慈悲。
高家主心滿意足離開,後來幾日卻不來看了。
直到高家的那位公子高應舉察覺到了輿論的不對,換上了破舊的衣裳,捂著臉,私下去看,卻發現了真相,驚怒地回來踢開了家主的門,大罵一頓。
世家的高層才知道,給出了的幾十萬兩銀子,就隻給了百姓一種粥。
那粥稀溜溜的,光可鑒人,裡麵的米不但稀少,還摻了沙子哩!
就這,也不是誰人都能吃的。
想要吃的,得要卑躬屈膝,說好多好多好話的。
然後那施粥的人拿起施粥的大勺子,舀了一勺子淩空倒下,大笑:“嗟,來食!”
高家主麵色大變:“那第一日!”
高應舉道:“那第一日隻是給您做戲的,就連那些來吃飯的百姓,都是家裡麵人的親戚!”他還是年輕人,此刻卻聲音有些悲憤,他抬起頭來,看著這富麗堂皇的世家。
就是在這大變化的時候,他才發現了,原來這世家之破敗,並不是因為一個兩個人,這是八百年來綿延下來的,上上下下,所有人圍繞著世家,早就形成了一個汲取蒼生之血的爛肉。
而在這個時候,麒麟軍要走了,但是百姓們發現,世家給的粥飯一日比一日淡薄,而麒麟軍一邊收拾,一邊給的粥飯,一日比一日豐盛!
最後一日的時候,竟然打來了好多好多的豬,熬煮燉肉,那味道,香噴噴的,傳遍了周圍許多地方,那位被世家說是個權臣,不是個好人的秦武侯,最近其實都是和百姓一塊吃飯的。
這一段時間裡,施粥的世家都在說自己的仁慈。
麒麟軍沒有說什麼,隻是這一天比一天豐盛的飯菜,卻莫名地讓所有人心底裡一片不安,而最後這一日的時候,那位文鶴先生拿著飯菜,道:“大家,今日可要吃好啊。”
百姓們心中的不安終於到了極處,有人忍不住道:
“這,這樣好的吃的,實在是太浪費了。”
“我們不能吃啊。”
在百姓眼裡麵是個大好人的文鶴先生笑著安慰他們道:
“沒事,儘管吃,這就是麒麟軍最後的款待了。”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帶著遺憾,說出了那句話:“畢竟……”
“我們要走了。”
於是此地刹那之間一片死寂。
安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