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奔到了周,夜兩位將軍的居所前麵,明明來了,卻反倒是沒有立刻進去,一時間卻都凝滯下來,就連周柳營都說不出話來,隻有夜不疑沉默了下,用力端開軍帳進去了。
入眼的一幕,卻都讓人驚住。
匣子打開,信箋放在那裡,桌子上有兩壺烈酒,周仙平,夜重道,皆趴在那裡,他們大醉了,
醉的,卻並沒有什麼生命危險。
石達林竄上去,伸出手巴拉巴拉,撒了撒嘴:
「醉酒了。」
「這玩意兒,好衝的味道,,酒勁兒這樣足,就連宗師都能夠醉倒了,是禦酒吧,好像是和陣魁前輩,在海外得到的那個千日醉神酒類似。
「當年文清羽先生,就差點被這千日醉給放翻了帶回來的。」
周柳營長鬆了口氣,先前不覺得什麼,現在鬆了口氣,卻是渾身上上下下,冒出冷汗,端了一腳大醉的父親,隻是咬牙切齒:「媽的死老頭子,嚇死我了。」
「草啊!」
然後他頓住,看著夜不疑,警惕道:
「我這是在表示情緒的感慨,不是一種植物啊。」
夜不疑疑惑看著他,然後麵不改色,言簡意咳道:「你能夠從一個文字,聯想到了一個植物,
然後還要對我說這一句話,當真讓人———.”
夜不疑的聲音頓了頓,勘酌了下言辭。
言簡意咳道:「忍俊不禁。」
石達林莫名覺得周圍有點冷,都打了個寒顫。
不過嘛,這個時間的北地,就是這樣冷的。
嗯,大概,應該。
周柳營:
....
娘的,這家夥好欠揍!
他擰著眉毛,卻還是笑出來,大鬆了口氣。
夜不疑看著桌子上的兩封密信,然後看著這兩壺酒,許久之後,眉宇舒展開來,看著那兩位神將,曆經百戰的兩位將軍靠著桌子坐在地上,他們大醉了,醉酒,卻仿佛卻還醒著。
還能夠呢喃著開口。
夜重道舉杯呢喃:「喝酒,喝酒——
周仙平醉醺醺地笑:「喝,喝!”
「誰不喝是孫子!」
周柳營扶他,道:「老爹,你醉了!”
周仙平用力甩開了周柳營的手掌,不服氣地大聲起來,道:「誰,誰醉了?!我清醒得很,來,喝酒,繼續喝酒,兒·———.”
「老夜,你怎麼變年輕了?」
「還,還有了三個臉,六個眼晴,哈哈哈,卻還隻是有一個脖子一個嘴,難怪不愛說話,繼續喝酒!」
周仙平跟跟跎跎起來了,這個年少的時候,就隨其父踏上戰場,麵對鐵浮屠的悍將起身,麵對著鐵浮屠的瘋狂衝擊,都能夠不退一步的悍將,才走了兩步,又還是跟跟跎跎摔倒坐下,和夜重道挨著。
兩人垂眸,身上的傷不知有多少,不複年輕,不複年少。
似終於醉了,可醉酒之後,卻還是呢喃。
隻是呢喃,隻是幾乎隻有自己還能聽得的聲音:
「喝酒,喝—”
他們的手掌蜷起來,像是端著酒杯,然後彼此碰杯,耳畔聽得到酒盞碰撞清脆的聲音,他們咪著眼睛,往後麵靠著,仿佛對著自己年少的時代,敬酒。
「敬這三百年風流意氣。」
「敬這大陳覆亡之時。」
「敬這,大爭之世。”
「敬這——小酌之時。」
馬蹄的聲音沉沉,陳鼎業的神色沉靜,他死死握著韁繩,隻是看著旁邊,笑著道:「夜重道,
周仙平也都在那裡了,隻是好奇,晏沉夫子,你為何不去留下呢?」
「你的兒子晏代清,如今也不過隻是二十七歲。」
「卻已經主掌一國的後勤,他日而立之年,就有資格成為一國之相,而且,做的很好。」
「亂世爭鋒,開國立業的時候,總有這樣的奇才出現。「
「時也運也命也。」
「因其有大才,卻也因其有大運,沒有大才,不能夠承擔這般沉重的職責,可沒有大運,卻又如何在這樣的年紀,就能夠走上天下的前方,留下自己的痕跡?」
「你有這樣的好兒子,為何不去?」
「他們必是能夠給你一個好生安頓的。」
旁邊的晏沉道:「陛下要走到末路了,所帶著的軍隊,皆是陳國最後忠於您的心腹,這一支軍隊,是要戰到最後的,但是無論如何,畢竟是君王的覆滅。」
「君王死,縱是昏君和暴君,身邊不能沒有史官。”
陳鼎業放聲大笑,笑得頗暢快。
然後語氣裡麵,也帶著些得意洋洋的意味了,道:
「我給夜重道,周仙平留下了些禮物,留下了密信和美酒,他們兩個家夥,最近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擔憂,應該是怕我最後要他們去和麒麟軍,和李觀一他們反目吧。
「我就故意留下這兩件東西。」
「告訴他們,要去殺人,不殺人的話,就去自儘,他們兩個的秉性和豪氣,一定會下定決心之後,就飲下那所謂的毒酒吧。”
晏沉道:「那酒,是什麼?」
陳鼎業道:「是他們兩個年少的時候就想要偷喝的東西了,那時我們都還小,也是一年演武典儀,他們兩個比起夜不疑,周柳營年少的時候更為恣意隨心。」
「故意輸了比試,偷偷去偷喝酒。」
「酒沒有喝到,卻遇到了陳承弼,被好一頓打。”
「哈哈哈哈。’
陳鼎業大笑,笑聲裡麵帶著三分落寞,最後隻是平淡道:
「他們的性子,我知道,你也知道,忠誠,但是倒也不必如此了,他們隻以為這是毒酒,抱著必死之心,飲下毒酒了,那就當做他們,已經為大陳死了一回。」
「已經殉國。」
「之後的日子,就隨著他們願意。「
「至於那信,則是【投名狀】,代表著他們即便是死,也沒有拔出兵器去破壞麒麟軍,隻有這樣,他們兩個才能夠真在那裡安定下來。”
「就當做是朕請年少時的他們喝一杯酒。」
「最後,再飲一杯。」
他勒緊韁繩,平淡地道:「朕就算是死,不能夠被當做階下囚一樣死在那裡,朕要爭鬥到最後,陳鼎業可以死得窩囊,但是陳國的皇帝不能夠死得窩囊。」
「死於自殺,死於上吊,那樣並非是君王的死法。”
「抵抗到最後,被亂軍劈砍而死,方才算得一句雍容。”
「朕不打算被李觀一當做囚徒殺死。」
「君王若死的話,一定也該在滅國的刀劍之下。」
晏沉看著他,一句話說破了他的心思,道:
「陛下是要給秦王一個堂堂正正的複仇。」
「才拚儘一切的計策和韜略,趁著秦王在前的時期,從後方脫離吧。」
陳鼎業笑起來。
晏沉道:「也是給自己一個,對自己‘複仇’的機會。」
陳鼎業安靜,旋即放聲大笑,卻不回答。
隻是笑罷,側眸笑著道:
「晏沉夫子,最後陳鼎業的模樣,就有勞你寫在史書上了。」
晏沉抿了抿唇,安靜看著那皇帝,皇帝騎著馬匹,司禮太監在前麵牽著戰馬,皇帝側身和他交談,但是晏沉在左側,陳鼎業卻轉向右側開口說話,就好像他以為晏沉此刻在右邊。
陳鼎業的頭發儘數慘白,雙瞳已經成為了木石般的質地。
他已經不大能看到前麵的東西。
以自身為籌碼,引突厥入了死境,親手推進了這滅亡草原之戰的開端,代價就是,陳鼎業的毒已經滲入了筋骨和內臟之中,就算是沒有這種亂世,他也會死。
但是,他該死在刀兵之中。
晏沉看著這暴虐的,可恨的,陰冷的,酷烈的皇帝,卻想到了很久之前,想到了那一場大雨磅礴,貧苦的讀書人在陳國的太學外麵擺攤下棋,家中的母親臥病在床。
沒有人願意和這個貧苦少年書生下棋。
他看著雨水,雨水遮掩了繁華的江州城,也遮掩了他的未來,猶如霧氣一般。
那個來下棋的少年皇子。
似乎是很有興趣,連續地來,一連下了三十盤棋子,放下棋子,笑著道:
「你很有才華,下了三十盤棋,就請先生陪伴我三十年如何?」
「來,預支先生足夠的銀兩俸祿。”
「在下陳鼎業。」
年少的皇子撐著竹傘,彎腰為這貧苦書生撐傘遮雨,微笑道:
「風流意氣,堂堂大陳之陳,匡扶社稷之鼎。」
「王圖霸業之業。”
「陳鼎業。」
那個會為了宦官而在雨夜跪了整夜的少年,會下棋愛才,幫助一個貧苦書生救下了母親,還牽線引他遇到了喜歡女子的少年,恍惚中和眼前這個暴虐多疑,無藥可救的君王融為一體。
人之複雜,莫過於此。
晏沉安靜騎著馬,跟著陳鼎業而行。
陳鼎業騎乘馬匹,雙目不能視物,脊背挺得筆直,握著韁繩,以一種暴君的雍容,等待著自己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