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父親也已戰死於亂世。
他眼前,就是生死了。
諸多汗王戰死,那個英雄蓋世,氣吞草原的父親也去了,突厥剩下的那些人,那些同族,那些隻在草原上安靜放牧的人民的性命和未來,就隻有他來承擔了。
人的心境,並不是隨著時間和年歲的變化而成長的。
是在一件事情之後,一瞬間就完成了成長。
做出自己的選擇,隻是成年;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卻也要承擔這一切行為帶來的責任,而即便是明白自己所做的選擇會帶來的後果,仍舊不曾後悔的,才算是長大了。
大汗王最後那一槍,刺得阿史那的鎧甲朝著後麵突出。
卻也似乎刺入了他的心中。
讓那個桀驁的,之前還充斥著意氣風發的七王阿史那,一下子就成為了草原突蕨剩下人的汗王,肩膀寬闊,可以承載命運和族裔,所以,那些到了如今還藏著殺機和不甘心的大貴族,就成為了他要掃平的目標。
有汗王之下的貴族不甘心,有謀反之心,打算裹挾著才剛剛安定下來的突厥百姓,衝擊天策府,被七王阿史那勘破之後,捆綁起來,跪在地上,兀自不甘心,大罵:
「你也是大汗王的子嗣和血脈,你也是草原之上的汗王。」
「你也擁有著長生天的血脈。」
「難道就甘心臣服在一個中原人的魔下嗎?!」
七王阿史那道:「若遇尋常之人,橫行中原,我自不甘,當提起兵戈,共逐鹿於天下。」
那汗王貴族道:「那秦王為何不可?!”
七王阿史那沉默許久,想到從十年前到現在這不算短暫,卻也算不得有多漫長的歲月之中,彼此的相識和爭鋒,慨然歎息道:
「若遇陛下,當為前驅,牽馬執燈,共求天下一國之夢。」
「得見山河一統,天下太平,死亦無憾。」
「汝等叛賊,安敢如此,挑撥我等和陛下之心?」
汗王不甘心,掙紮著,但是捆著他的那個是當年為了留下文清羽先生而特製的繩索,他越是掙紮,越是捆縛越緊,直陷進血肉筋骨之中,生疼,隻得怒道:
「你我皆汗王!」
「怎麼能夠屈居於人下?!」
七王阿史那厲聲道:「陛下乃天可汗!」
「你何等人,安敢在饒舌,自比陛下!」
「再敢口出狂言,阿史那認得你們,阿史那手中之刀卻不認得你們!」
突厥諸貴胄可汗麵色蒼白,緘默許久,終不能夠反駁。
草原諸民共西域之民,認得可汗阿史那,卻也認得那天可汗秦王李觀一,有這一重關係在,再加上在秦王治下,生活得反倒是比起往日在諸位可汗魔下更好了。
秦王不會像是之前草原上的有些可汗一樣,以鞭子恣意鞭打百姓,也沒有把貧苦人劃分為野人,更不曾把普通人性命隻劃分到一條草繩上,騎士和武士殺死他們都不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反叛之心,便即大減。
四方乃定,秦王鑄鼎之時,陳文冕在安靜思索許久之後,去了薛家,他如今也在戰場上廝殺了不知道多少次,豪勇壯闊,此身從千軍萬馬中淌來,不曾有半分的畏懼和後退。
但是他站在關翼城的薛家之前,手裡麵提著孩子會喜歡的點心,反倒是有些默,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反倒是失去了最初的豪勇。
最後他走入薛家,薛道勇慨歎,隻心中憐惜這個命苦的神將,神態極溫和,
道:「你和觀一,情同手足兄弟,既是如此,就也算是老夫的半個晚輩了。」
「來,進來吧。」
陳文冕和薛道勇一並,從薛家的走道走過,走向薛道勇的聽風閣的時候,有一條回廊,這廊道曲折,兩側垂下來大片白紙,白紙上寫著一個個墨字,在風中飄舞。
這一幕,倒仿佛是在夢中見到過的。
風吹拂過來的時候,這一張一張寫滿了墨色大字的白紙在風中晃動,陳文冕站定了腳步,忽而聽到了笑聲,還有頭痛聲音,見得一大漢追一孩童,道:「小少爺,你慢點,慢點!」
「來追我啊,來啊!」
一個小小的孩子跑過這回廊,開心不已得避開前麵的趙大丙,一個轉身的時候,卻終究還是年少,雖然有一身上乘武功,終究是根底尚淺,避之不及,一頭撞在了陳文冕的腿上。
「啊呀!」
這孩子喊一聲,被陳文冕一身醇厚內氣反震。
往後跌倒。
恰好趙大丙趕上,往前一個飛撲,雙手扶住了這孩子,道:「小少爺,你沒事吧?」
那孩子坐在那裡,暈暈乎乎的,卻還是道:
「沒事,沒事!」
他抬起頭,看到前麵止住腳步的陳文冕。
眼晴亮晶晶的,道:「啊,你好高啊。」
陳文冕看著那小小的孩子,後者看著那身穿白袍,氣質溫和的青年,薛道勇神色複雜,隻是歎息一聲,道:「天儀,這位客人,你喊大哥—————·
陳天儀遺忘過去,隻是燦爛一笑,道:「大哥。
展開雙臂。
「抱抱!」
陳文冕默許久,他看著自己滿是血腥的雙手,伸出去,抱住了這個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的‘弟弟’,小心,謹慎,複雜。
被外公當做棋子,被母親排斥,追隨親生父親,又討伐了前十幾年的父親,
他此刻接觸到了一種,類似於親情的複雜存在。
他忽然更加明白了一絲絲。
為何陳鼎業最後會選擇擊退,不肯讓他下手的理由。
諸般情緒,形如千千結。
說不明,分不清。
陳文冕最後隻是輕聲道:
「”..—·嗯。”」
突厥歸降,陳國平定,乃鑄鼎,鑄鼎定氣運,不可能讓李觀一踏破武道傳說,但是卻可作為那一線氣機,求一個突破刹那。
天下前十神將,秦與應相差仿佛。
但是前三十的神將之中,秦王魔下遠比應國更占優勢。
氣勢勇烈,慨然已有吞並四方之氣魄,但是,天下豪雄,並非隻是一國一地,青史之中,讀書千萬遍,是百姓苦楚,是天下裂變,是四海之間,英雄殺英雄。
事情更發生在,中原最終討伐突厥之前。
那時候的薑素出戰,薑萬象送彆薑素離開,嗓音平緩,曾言道:「我這一生,走到如今,猶如一場大戲,戲終究是有散場的時候,也有最後最高潮的時候,可在之前,也要有暖場的前戲。」
「陳鼎業或許要亡了,朕,也該走這最後一戰了。」
薑素率兵而去了。
這是為了天下的大義。
但是如他們這般的人,既有天下的大義,可以為此舍棄很大第一部分戰略,
共禦外侮,死不旋踵,卻也有自己的眼光和選擇,亦如秦王在破突厥之時,也是為討伐陳皇做準備。
薑萬象,也有他自己的準備和目的。
也有他自己的選擇。
有他的雙眼所看到的,那個遼闊而遙遠的天下。
他已經,太過於老邁了。
尤其是,在三年前開始,就決意,一邊續命,一邊將大應國的國勢和氣運加持於軍神薑素之上,讓本就所向無敵的軍神薑素,擁有更強的未來。
但是,抽離氣運和國運,對於一國之君來說,是巨大的損耗,尤其薑萬象已是如此地衰老,如此地.—.·-靠近死亡。
若是壯年的時候,他可承擔這樣的損耗,卻不會有這個心境和選擇;年老的時候,他雖有這等心境,但是身體血肉的不適感和反噬,卻足以將他那本就將儘的壽數,消磨地越發單薄。
一代君王,命薄如紙。
薑萬象是此生皆不服輸的性子。
是天下豪雄,自庶出而征討天下的一國之君。
以他的眼力,眼前已經見到了天下,已經見到了天下歸一的可能,知道無論自己的勝負,天下一統,四海升平的那一天,都將要到來了。
此生索求之夢,就在前方!
而自己的生機越發衰弱,越發微小,眼看,必然會缺席這壯闊一戰,怎麼能甘心?怎麼能夠就此放下?
怎可如此?!
怎麼能閉上眼晴?就此離開人世?!
「如此天下,若就這樣告彆,豈不是遺憾?」
他將這樣的話語告訴了薑素的時候,薑素默,道:「若非是將國運傳遞於臣一身之上,陛下之氣數,不至於淪落至此。」
薑萬象放聲大笑:「我從一介庶出宗室子弟,走到如今,從不相信的,就是【若是】兩個字。」
「天下大勢,從來沒有假如如何的餘地。」
「隻能夠靠自己。」
薑素道:「但是,陛下你———”
薑萬象淡淡道:
「應國氣運已交付太師,天下尚有其他選擇—”
這一句話落下,薑素的神色微凝。
即便是這位無善無惡的軍神,也感覺到一股洶湧的大勢,撲麵而來了。
薑萬象握著自己的手掌,感知到失去了國運加持之後,因為身軀不習慣導致的,氣運反噬,生機潰散,神色平淡:「馳騁一生,就看這一場結局,無論勝負,都是快意。”
「無論是贏,還是輸。」
「都該要走到最後,不是嗎?」
「縱雙手血腥,大逆不道,縱然此身之後,千夫所指,萬古喝罵,又如何?」
「你我之輩,如何會在意。」
薑萬象淡淡道:「讓我們來走到最後吧,就讓我,成為這天下最為大逆不道,最為洶湧獨絕之人,然後,以此衰老之身,行在天下兵鋒之前。”
老邁蒼龍步,彼時他走入了大應國皇宮之中,亦如此刻他步,走入了中州的宮殿。背後千軍萬馬,鐵騎刀槍,前方中州世家貴族,麵色驚變。
天下的英豪梟雄,都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做自己的選擇。
背負此身一切行動的後果和代價。
在秦破陳,滅陳皇而鑄鼎的時候。
薑素為餌吸引注意力,薑萬象率軍,抵達中州,他步而行,白發蒼蒼,眉宇脾,走上了九十九級白玉台階,看著那鬢發微白,眉宇沉靜的赤帝姬子昌。
千軍萬馬,亂世君王在前。
姬子昌怡然不懼,隻是淡淡道:
「卿等忽然來此,是有何所求?」
「既來拜謁,緣何不行禮數?」
坦蕩從容。
薑萬象淡笑,抬手。
左手手掌搭在右手的手背上,緩緩一禮。
袖袍垂落,墨藍蒼龍紋潛藏於袖袍之中,猶如神龍,遊蕩於四海,老邁將死,然此心不服,氣度脾睨傲慢,自有那亂世霸主的氣焰。
「薑萬象,見過赤帝陛下。」
「今來此地。」
老邁蒼龍抬眸,平淡道:
「請陛下—一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