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巡撫布政使,下至知府,每個人都在扒拉小算盤。於是,包圍圈自然漏洞百出,張賊那裡反而來去自如,拎著尚方寶劍的經略大人隻能在一旁跺腳著急束手無策。薛孝文捫心自問,如果自己的官椅在湖廣川陝,也隻能如此:自己縱然想“大義為先”一番,總不能讓上麵提拔佑護自己的閣老、下邊幫襯維護的部屬們一起失望吧?哪怕念頭露出一絲一毫,烏紗帽便先被摘了——而張虎,還是滅不掉!
沒錯,即使聖上頒嚴旨誰放跑賊寇誰問罪都不行。不說朝中為了推卸責任會吵成一鍋粥,哪怕到知府一級,甚至州縣,往往都是盤根錯節的關係。前陣子陝西河南便是現成的例子:豫省氣急敗壞地指責陝省陰縱關賊嫁禍於鄰、陝省振振有詞地要求對方拿出真憑實據——人家早就做足了功課:勘驗無誤的“真正壯賊”的首級、大捷的軍報與聖上的嘉獎、兵部事先批準了的衛所軍鎮的訓練調動計劃、至於糧餉軍資的分配,不僅有衛所的簽收單,連每日消耗都有精確到每一枚銅板和每一勺米豆的記錄……你自己屍位素餐橫征暴斂官&逼&民&反,卻來血口噴人,試問天良何在!當年豫省巡撫左右布政使拉上兩位一字親王給自己背書本以為勝券在握,哪裡想得到陝西的親王也跳出來為本省站台!這場嘴仗吵了那麼多年了,有結論嗎?
沒有!
那麼,唯一解是調邊軍?
不過,顯然不現實:流寇那麼多人,邊軍來少了不濟事,來多了……北虜打進來咋辦?好吧,就算北虜不來好了——老規矩,部隊開拔要發雙餉,對吧?彆說雙餉了,本餉都欠了那麼多年,這錢你掏?
這是一個迅速膨脹的大膿包,若是等它自己爛掉,帝國至少會丟半條命,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及早捅破、不過,第一個去捅的人一定會被膿血噴得滿頭滿身!由此,大家便明白了,真正辦法隻有一個:裝看不見,誰也彆管!
流寇禍害哪裡看個人造化吧。
結果便是今天,薛孝文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關盛雲經過一段時間的經營,羽翼已經逐漸豐滿,現在看來,應該是聯絡上了張虎,而後者為寇多年,敏銳的捕捉到機會,兩股巨寇勾結起來……由此可知,年前關盛雲北犯陝西便是其預先商量好的!這招瞞天過海關盛雲早已用得滾瓜爛熟,誰也沒想到,這次竟手把手教會了張虎!
年前,關盛雲仿佛中了邪,放著好好的湖廣不待,突然領軍西去。湖廣的官場長出一口氣,心裡暗自慶幸這個魔頭終於跑去和張虎一起禍害四川,自己可算清淨了。由於朝廷的嚴令再加上免得再竄回來給自己找麻煩,河南湖廣紛紛調集大軍亦步亦趨地跟在關盛雲後麵。不用說,高級軍官們都或明或暗地接到命令:死死堵住關賊返身回逃的歸路即可,絕不可浪戰——哪個貪功的家夥把他惹急了反撲回來,第一個殺你!沒想到這廝衝到順慶府,擺出一副要攻擊重慶的架勢,突然沿渠江北上,從保寧府一頭紮進陝西。這下川省的官員們也稍稍放了心,自己雖百思不得其解,也是由衷地開心:小腹上那把刀終於離開了。今天看來,還是大意了,真沒想到,這廝竟然下的這麼大的一局棋!
關賊本身就是榆林衛的官軍出身,回老家當然熟門熟路。一年多的時間不僅把陝西再次折騰得雞飛狗跳,時不時還滋擾一下河南,這一手,徹底為張虎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各地告急文書雪片似的飛報上去,大家眼睛都盯住了關盛雲。
為了防範北虜,九邊精銳不能動,對付關盛雲隻能依靠地方衛所的力量。關盛雲沒有任何顧忌,而且此行本就是為了聲東擊西,動靜鬨得越大越好,走到哪裡都是吃光搶光然後一把火燒光!這就造成了一個類似張虎流竄的局麵:官軍沒法追!關盛雲身後是一兩百裡白地,銜尾追擊的官軍想不挨餓隻能自帶糧草物資——這怎麼能追得上?而堵截更是天方夜譚,地方官都把周邊有限的衛所軍劃拉到身邊壯膽,派出來堵截?失心瘋了不成!
關盛雲的糧食靠明搶,朝廷怎麼可能這樣乾?其實倒不是不乾,隻是搶不過關盛雲,而且,彆看能打的兵沒幾個,張嘴要吃糧的可太多人了,所以隻能南糧北調,再往山陝運輸——兜這麼大一個圈子,沿途消耗的人力物力是天文數字,沒多久便不堪重負,戰略上隻能逐漸變得轉攻為守,這便給了張虎絕好的機會。這兩個家夥一定前商量好了時間,張虎本部突然孤注一擲,傾巢而出,沿著長江一路席卷下來,就像一股山洪,掃過夷陵(今宜昌)、荊州、嶽州(今嶽陽)、漢陽,雖從這些堅城下徑掠而過沒做攻擊,卻搶奪了成千上萬的大小民船,更將沿途百姓裹挾一空,滾雪球似的迅速擴充到二三十萬人馬,像一股無可阻擋的泥石流,沿著長江順流而下,直奔南直隸撲來!張賊最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九江,並將那裡作為進攻南直隸的基地,盤踞下來。
抵在自己小腹上的刀子又回來了,而且,這次是更大的一把,由不得薛孝文不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