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搶奪(2 / 2)

狼煙晚明 解衣唱大風 7730 字 2024-04-10

關盛雲有點糊塗:“空城?軍師此話怎講?他們連牛都送了來,必是富得流油,怎麼能是空城?”

羅詠昊正色道:“恰是因為這牛,羅某才敢如此斷定!這裡是我軍歇止的第一站,為嫁禍他人,陝省三司巴不得咱們快點離開,這點毋庸置疑。想是省府給甘泉下了嚴令,務必充分準備,甚至可能規定了各物數量。豬羊湊不齊,那知縣便把耕牛強征了來湊數罷了。大帥切莫做他想,這一路,直到出潼關前,我軍不僅絕無匱乏,更會大有收獲,千萬不可逞一時之快!”

關盛雲當下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道了聲慚愧以後,不禁又感歎道:“唉,這些糧肉銀餉皆是搜刮於民。雖由狗官們送來,到底還是因為咱們,累得百姓們受苦。”

羅詠昊微微一笑:“大帥,今日歇得早,我給你講幾個故事聽聽打發時間吧。”

關盛雲道喜:“大好,大好!”

羅詠昊問道:“大帥,你覺得蜀漢昭烈帝如何?”

羅詠昊說的是劉備。古人對天子的尊敬是骨子裡的,除了暴秦和篡漢的王莽等有限幾個,絕大部分都用諡號廟號代稱。

關盛雲一挑大指讚道:“還用說?弘毅寬厚,仁德英雄也!”

羅詠昊淡淡一笑,道:“諸葛先生口中仁義無雙的先主(劉備)攻取成都後,並沒有約束士卒啊!大軍進了城就開搶,兵士們隻恨自己少長了兩隻手,連武器都不要了,把刀槍扔了就開始搶財物。仁德在哪裡、寬厚又在哪裡?”

關盛雲沒想到這一問,猶豫了下,辯道:“這倒也難怪昭烈帝吧?兄弟們過的便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換誰都很難約束的。”

羅詠昊不急不徐地說道:“大帥說的一點沒錯。不過,我還沒講完。蜀地雖有天府之譽,人丁、地盤畢竟有限。兵們再狠狠搶過,那昭烈帝是如何東拒孫吳、北抗曹魏,發動一次又一次的大戰呢?”

論打仗,關盛雲是內行,心裡非常清楚,戰爭是一頭吞金獸。隻要戰端一啟,每一天都會有海量的錢糧物資被消耗掉。劉備自從建了蜀漢就一直打,錢糧從哪裡來,這個問題自己以前卻從沒想過。

羅詠昊看出了關盛雲的迷惑,直接揭了謎底:“那些錢糧當然是從百姓,甚至自己的兵卒們手裡拿來。昭烈帝隻用了兩個辦法。其一,開官市。也就是所有買賣,隻要利大,一律由官府經營,與民爭利!大帥覺得,那些被斷了謀生之路的小民的境況,該當如何?其二,鑄百錢。所謂百錢,並非百種,而是一種:‘值百’的那種!同樣重量的銅,新錢便當舊錢百枚。”

講到這裡,關盛雲有些不明白了,於是問道:“軍師,與民爭利,固是不對,這個俺懂。不過,俺有些不太明白:不管用了多少銅料,百錢便是百錢,當作一百錢使罷了。百姓們有何損失?”

羅詠昊道:“百錢之害,遠甚於官市!我給您舉個例子吧。假設您是蜀漢百姓之一,手裡有一百枚舊錢。我是諸葛丞相,現下用一枚值百的新錢跟您交換。您還必須換,否則是大罪!然後呢,我派商人去找東吳或曹魏那裡的商人買糧、買布,用喚來的舊錢買!若舊錢通用,我可以買到整整一百錢的物資、即使不通用,我也可以買到至少八十錢的物資——畢竟是銅,熔了做那邊的錢也是一樣。對吧?您說,我買到手裡的這些貨,花了多少代價呢?一錢而已!而這百倍之利,從哪裡出呢?是東吳或曹魏麼?他們拿到百錢了啊!是我麼?明明我隻花了一枚新錢而已啊!那便隻能是百姓們出了!”

關盛雲有些開竅了。

羅詠昊繼續講:“再比如您是一個織工,每天織出來的布匹可以賣百錢,然後去買原料、糧食。我用一枚新錢換了您的百錢,再用百枚舊錢鑄出百枚新錢,繼續跟您換、跟種田的農民換、跟箍桶的換、跟做鞋的換、跟做傘的換……”

關盛雲截道:“軍師,我明白了。”

羅詠昊繼續說道:“再如唐太宗。攻高麗白岩城之戰,久攻不下乃與將士約,城破縱兵三日。唐軍士氣暴漲攻勢如潮,白岩城請降。太宗喜,方待受降,李勣辯曰:‘士卒所以爭冒矢石,不顧其死者,貪虜獲耳。今,城垂拔,奈何更受其降,辜戰士之心?’太宗乃對:‘將軍言是也。然縱兵殺人而虜其妻孥,朕所不忍。將軍麾下有功者,朕以庫物賞之,庶因將軍贖此一城。’大帥您聽明白了麼?賢如太宗者,也要搶的——贖城費說是聖君自掏腰包,實際上哪裡來的?還不是白岩城百姓們的!再如安史之亂。素宗兵少,於是找回鶻‘借兵’平叛。條件呢?‘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子女,皆歸回鶻!’金帛哪裡來?糧物哪裡來?是賊會種地,還是官家會紡織?都不會吧?那便終歸都是從百姓身上來罷了!‘士庶歸唐’,那是自己人、‘子女歸回鶻’,您看,連百姓本身都可以用來做交易的!”

一席話把關盛雲說得冷汗涔涔。

隻聽羅詠昊複冷冷地說道:“我聽說昭烈帝給蜀地百姓定的田賦高達六成,真假不知道。但我確然知道,蜀地百姓們窮得叮當響,家家戶戶都有子弟橫屍祁山路,依然打心眼裡感念厚道的劉皇叔和智計無雙的諸葛丞相,卻從沒想過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即使劉皇叔真的複興了他那個漢室,一統了天下,又能關自己什麼事呢?你的田賦徭役,該交還得交,該服還得服吧?死了的子弟,能活回來麼?”

關盛雲心悅誠服地離了座,向羅詠昊拱手道:“軍師講得太好了!關某受教了!”

羅詠昊忙回了一禮,答道:“大帥謬讚,實不敢當。咱們陝省這一路,除非情不得已,萬不可妄動乾戈。百姓堪憐,卻也命該如此。隻是莫把他們逼得急了,你我之遇,豈不是皆由此因?”

二人說著話,穀白樺國清林等已是吃飽喝足,穀氏兄弟帶上梁老四走了。

此後,大軍順著鄜州抵達中部縣(今黃陵),在這裡,羅詠昊父子在陝西布政使司左參議趙大人的陪同下,與關盛雲分手,沿著宜君、同官、耀州、富平這條線去渭南;大軍繼續沿洛水順流而下,在白水、蒲城郊外向同州、潼關進發。

臨行前,羅詠昊還是不放心,正想著再怎麼囑咐關盛雲幾句千萬彆生事,沒想到沒等他開腔,關盛雲先說了:“軍師放心。軍師此行性命全在敵手,關某斷不會再做他想,讓先生身處險地!”

羅詠昊感激地一笑,正待搭話,關盛雲的眼睛已向按察副使王子瑜和都指揮僉事鮑直才二人那裡惡狠狠地瞄了去。這二位不由被關盛雲眼中的凶光嚇得打了個寒顫,見狀,趙參議趕忙打了個哈哈:“貴軍大帥放心,羅先生父子的安全包在趙某身上!哪怕短了跟汗毛,”伸手一指那二位,“您就把他倆活燉了罷!”

聽得此言,眾人哈哈大笑,隻有那二位,皮笑肉不笑地在心裡把趙大人的十八代祖宗問候了一個遍。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