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是寬慰聖天子之心、二是堵住宵小之口、三是要保住各自頭上的烏紗帽、其四,要提振各路援軍的士氣,同時“善意”“提醒”“友軍”們:本府已經擊敗了賊人,你們根本就沒到戰場,彆把府城周圍禍害得太厲害!
大明的官員,文官們可能不會管理地方,武將們可能不會打仗,但有無論文武,絕大多數人三件事都無師自通,而且,個頂個的都是身懷絕技:黨爭扯皮、中飽私囊,以及自我表揚。而向朝廷報捷,往往可收一舉三得之利!於是,過不了幾天,龍椅上的聖天子將會看到:洛府官員們運籌帷幄,澠池知縣傅躍輝鐵肩擔道義慨然赴死為府城布防爭取到寶貴的時間、戚曉光率新安知縣蔡文英在函穀關先是大敗流寇力挫賊鋒,緊跟著屢施奇謀,創造性地放棄天險誘敵深入、惱羞成怒的賊人果然犯了“將不因怒興兵”的兵家大忌,傾巢而出大舉進襲洛陽,早有準備的洛陽守軍在神勇無敵的壽王護軍指揮使孫富貴的率領下決死突擊,給這股巨寇毀滅性的迎頭痛擊,隻殺得流賊屍橫遍野流血漂杵!現在洛陽府不僅固若金湯,官民軍兵更是士氣如虹,正在漫山遍野的追剿殘賊餘孽!豫省各府同氣連枝同仇敵愾,聽聞警訊,不顧山高路險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馳援,均已抵達洛府左近,即將開赴戰場給予賊人們致命一擊!當然,這都是因為聖天子德牧天下感動了天地,洛府上下隻是略儘臣子本分而已……奏疏的後麵,是一長串“有功之臣”的保舉名單——連寇知章的名字都赫然其中,隻不過,排得有些靠後了,僅在幾個千戶前麵而已。
壽王府那裡也有一份幾乎同樣內容的捷報,把以戚曉光為首的洛陽地方官員們大大地誇讚了一通。內容不一樣才叫怪事——因為,這兩份奏折本就是洛府官員和壽王府長史胡之奇商量著一起完成的,然後以各自名義分彆上報。地方官的捷報走的是通政司這條線,藩王的則走內廷,兩廂相互印證,這場子虛烏有的大捷也就成為板上釘釘的事實了:哪個若是膽敢質疑,便是信口汙蔑聖朝親藩撒謊欺君!僅此一條,便足夠一腳踏入萬劫不複了!離間聖天子手足骨肉,往最小裡說是妥妥的大不敬,說嚴重些,定你個謀逆也絕對不冤!把厘清事實上綱上線到意識形態之爭,是大明官場玩得最666的遊戲。
不得不說,奏章寫得很講究。首先是有真話:傅躍輝確實死了、函穀關那裡一開始也確實擊退了關盛雲的幾次佯攻,這些都是事實——好吧,至少算事實的一部分。其次,賊人也退兵了。彆管是主動退兵,還是另有詭計使詐給官兵設伏,反正是退兵了!試問,如果洛陽城沒有堅壁清野,反而城門大開不做任何防範,賊人能退兵麼?!退了,不就是賊人的陰謀被挫敗了麼!第三,友軍確實來了,不過聖上明察,前麵這些苦仗硬仗可都是我洛府和壽王護軍自己打的!後麵追擊殘敵這等小事,也該友軍們上去露兩手了吧,總不能大老遠白跑一趟不是(反正新安澠池都落在賊人手裡那麼久了,估計也剩不下什麼了,友軍們去不去的沒啥區彆)?至於差點坑死人的寇副將,韋臬台自然能看明白:奏章裡沒寫與孫指揮管培中並肩禦敵,肯定不是啥也沒乾這麼簡單,必然是闖了禍了!但咱洛府官場講究,還是會給他請功。排名靠後一點,堂堂副將,甚至排在參將遊擊的後麵,說明這婁子捅得還不小。至於什麼事,您自己去問他吧,問完他再來問我也行。總之,這是您的家事,麵子,我肯定是給足了您的……
剩下的還有兩件事。第一件,既然洛府正在“追殲殘敵”,再怎麼敷衍,也得知道流寇們現在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啊。萬一賊人是使詐,突然間卷土重來,朝廷那裡怎麼交待總要未雨綢繆一番。第二件,既然賊人們都被殺得“流血漂杵”了,總得有些首級交上去。不過這個比第一件簡單多了:現在城外不就有幾千“賊人”在眼巴巴地等著麼?頭日傍晚被弓箭射死了幾十個,如果不夠數……哼,幫助賊人攻打府城的,自然都是賊人!再殺幾百個“以儆效尤”,誰能說出有什麼不對嗎!
偵察賊情的工作,自然落在蔡文英身上。蔡知縣應該講已經“三世為人”了:既沒有像傅躍輝那樣直接死在縣衙崗位上、戚曉光又在函穀關把一心舍命斷後阻敵的他拖回洛陽,本身更是新安父母官,所以這探察的任務責無旁貸。
城門是決不能開的,第二天一大早,蔡文英和二十幾個要麼貪圖重賞要麼怕被當場砍了腦殼的新安守軍再次坐進籮筐,被從牆上吊了下去。蔡知縣剛爬出籮筐,便被餓了一天一夜的百姓們圍住了。看著這些鳩形鵠麵號寒啼饑的家夥們,蔡文英暗自歎了口氣:像點人樣的都被賊人們擄去了。洛陽府的大捷需要首級、拿到捷報抄本的省城和各府的大人們不會傻到坐等朝廷命令,便都會給各路友軍下達“加速進剿”的嚴令。他們都需要大捷——而大捷,必須上繳首級!
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愛民如子的口號喊得再響亮,未來也絕不是一個戴罪之身的七品知縣所能有絲毫改變的。至於食物,更是想都不要想——你們前日還在幫助賊人攻城,難道還指望官府給你們發饃饃不成!彆說什麼被脅迫的廢話,你是什麼東西,為朝廷去死才是本分,為什麼不去死?!
在蔡文英的厲聲嗬斥和官兵槍棒刀鞘的抽打下,幾千民眾無奈地返身踏上了回家的函穀關道。為了以防萬一,城外的溝壑暫時還不能填,但先把官道修一下,讓它好歹能通行是偵查賊蹤所必需的工作。不過,修路比破路要費力多得多,賊人們不僅在一些坑底設了陷阱,更絕的是把挖出的土方全部傾倒進道旁的穀水裡!若想填平那些大坑,就必須從北麵的山壁上再取土!狹窄的施工正麵,饒是人再多也都得在後麵瞪眼看著使不上力。直到第二天,死傷了二十餘人後,官道才勉強通了不到三裡,蔡文英不得已派人回報洛陽,從城頭丟了些雜麵饃下來,否則,這幾十裡路上的大坑,便隻能用幾千餓死鬼的屍身來填了。
好在賊人們破壞官道隻是靠東的二十來裡比較徹底,越向函穀關靠近,修路的工作越輕鬆,歸心似箭的百姓們都惦記著家裡,乾得愈發賣力。第六天,蔡文英終於重新回到了新安縣衙,好吧,確切的說,是縣衙的廢墟——關盛雲臨走時放了一把火,官衙已經被燒成白地了。
曆儘千辛萬苦的百姓們終於回了家。不過,這卻不是其悲慘遭遇的結束——他們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回家的第二天,幾路外府“援軍”便踏過百姓們自己修好的官道,先後殺進新安縣城……
事後,蔡文英對戚曉光隻哽咽著說了一句話:“大人,卑職真的知道修羅場是什麼樣子了——新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