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心如死灰的蔣仲剛已經認了命,但沒聽眾將講幾句還是嚇得差點當場尿了褲子:你們都已經算是朝廷命官了,怎麼還動不動一口一個殺狗官占府城的?
好在羅詠昊及時攔住了話頭:“各位將軍,這個話題請就此打住。咱們如今與蔣大人已是同僚,莫再像往日一樣口無遮攔。”看見眾將不以為然的神色,又注意到心有餘悸的蔣知縣還在發抖,羅軍師安慰道:“蔣大人請放心,今天特意把您邀來,羅某實是出於誠意,下麵的話您姑妄聽之,心裡知道便好,有的話,還請莫要外傳。”
“各位將軍,咱們以前議過,為什麼我軍一路勢如破竹,卻在南陽遭遇到前所未見的凶險。”
“咳咳。”咳嗽的是羅世藩。
“無妨無妨,羅某當時就講過,這種事,以後很難再遇到。”羅詠昊輕笑了下,繼而說道,“蔣大人聽了自有分斷,無需擔憂。”
“曆朝曆代的聖天子都會麵臨一個問題:如何治理天下?諾大的華夏,單憑一己之力是絕無可能管得過來的,總要有人輔助,於是有了朝廷中樞、文臣武將。各個地方,也要層層管理,於是有了巡撫、三司、知府、知州、知縣這樣的各階官職。太祖雄才大略,為了總覽朝綱,廢丞相,罷五軍都督府,這是把所有權力抓在自己手裡,”說著話,看了滿頭大汗淋漓的蔣仲剛一眼,“蔣大人莫怕,話不說不透。羅某此言聽起來確有些大逆不道,但事實如此。等羅某講完,您便知道羅某絕無惡意啦。”
“太祖爺做的,其實是擴大皇權、限製樞權,對了,樞權就是朝中文武大臣們的權力。秦朝的趙高便是皇權旁落的莫大教訓。到了地方上,朝廷隻能管到蔣知縣這一級,再往下,便依靠蔣大人通過縉紳們來管理了。為什麼會如此呢?為什麼朝廷不在縣再往下,設鄉、設村這樣的幾層管理層級呢?因為成本:朝廷掏不出這筆錢。如果再設這兩級出來,人員的俸祿、車馬的開支,決然承擔不起——彆忘了,田賦鹽稅就那麼多,怎麼可能供得起?”
“而縉紳階層完全可以承擔起相應的義務,朝廷還不需要太過擔心出什麼大亂子。拿蔣大人舉例子,朝廷需要湖廣出若乾漕糧漕銀,各府會把要求分解到縣,蔣大人會再分解到各鄉各村的縉紳們那裡。一方麵,縉紳們需要朝廷的認可和保護,比如,遇到土匪,縣裡要派兵去剿,剿不過則會上報知州、知府……另一方麵,縉紳們都是地方上的名門望族,他們做這些事很簡單,你派若乾衙役也好軍兵也好到各村征糧,彆說可能正趕上某人下地乾活遇不到人,興許征來的還不夠他們自己吃的拿的呢!而縉紳們一句話下去,到了時候,大家都自動把銀糧交了來。不僅如此,縉紳更能幫助蔣大人約束手下。比如,鄉民不識字,明明朝廷隻需要一石米,到了征糧的衙役這裡可能就會加到三石!有了縉紳們,他們一方麵會幫助蔣大人完成任務,另一方麵,他們也會保護自己的鄉鄰——彆忘了,他們本身之所以能有這種地位,也要靠鄉鄰們的認可和支持。這些人,是官府和百姓們之間的一個緩衝,隻要他們在,地方上往往不會出什麼大亂子。都是有身家的人,除非萬不得已,他們自己也決不會冒著滅族的風險去惹什麼亂子出來。”
“而錢玉川則不然,他把縉紳們都給滅了!當然,他自己和手下們都肥了,咱們的繳獲便是明證、他也能讓百姓們悍不畏死地跟咱們拚命,才幾天的功夫,被咱殺了幾萬人?這隻是事情的一麵。另一麵呢?南陽成了什麼樣子,大家都親眼見過,百姓們哪個不是衣不遮體鳩形鵠麵?這是因為他用的都是地痞無賴子。跟宗族縉紳不同,這些無賴子本身一錢不值,突然有一天大權在握,為了保證自己不再回到破廟裡棲身、為了保證自己不再乞討殘羹剩飯,什麼事做不出來?他們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就是因為對錢玉川有用!他們會不會在乎把哪個百姓搞到家破人亡?才怪!百姓們被錢玉川和他的手下們蒙蔽,跟咱們拚命,這是因為咱們不巧正好過來遇到。否則,再等個兩三年,咱們再看,南陽還能有幾個活人?也就是說,錢玉川得到了不少,但他付出的代價更大!所以我說,咱們以後不太可能遇到這等事了——錢玉川絞儘腦汁,把南陽搞得百裡殘破,勉強還能交的了朝廷的皇差,再等一兩年咱們再看,等到南陽人相食,他拿什麼交?換句話說,蔣大人,假如襄陽府給您下達了一個很難完成的數目,有人給您出主意:成立一支‘農差’,派到鄉下去找村民收,您覺得如何?”
已經聽得忘了恐懼頻頻點頭的蔣仲剛聞言一愣:“這怎麼使得?第一年卑職肯定能超額完成,隻要給他們鐵尺鎖鏈,再派一些兵鎮著,無論多少都可以收來的、第二年也許也能完成,不過不曉得會不會出亂子,軍師大人剛剛講過——他們肯定會多收的啊,一定搞得天怒人怨雞犬不寧。第三年麼……該有民變了吧?下官這個腦袋怕是保不住了。不過,該不會有人做這等事吧?這樣折騰,何異飲鴆止渴?”
羅詠昊撫掌而笑:“蔣大人說的太對了!各位將軍,朝廷那裡已經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征收係統,咱們的所需,儘可以靠這套現成的體係維持。其他的任何需要,小的蔣大人就可以幫咱處理,大的咱們找湖廣三司的各位大人們商量便是。所以,有些話,以後還是不要講了罷……”
蔣仲剛離開時徹底放了心,對羅詠昊深深一揖:“軍師大人,卑職心悅誠服。卑職家裡上有老下有小,今後還要懇請軍師大人垂憐。”
羅詠昊回了一禮:“蔣大人放心。”
蔣仲剛走了幾步,又回過了頭:“軍師大人,您剛才說的什麼農差,該不會真有人那麼做吧?”
羅詠昊哈哈一笑:“羅某隻是舉個極端的例子罷了。那錢玉川都沒做,怎會有人動這種腦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