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榛與苗沐霖的關係自是更近得多,奇道:“本潤兄,該函你早已看過多遍,莫非突然想到了什麼……”
苗沐霖答道:“回宋大人,回東家。公函學生看過幾遍,開始也是百思不解。然剛剛聽東家說到簡大人做到撫台,手段辣得多之語,複又在心裡默想了遍,似偶有所得,不揣冒昧……”
“本潤兄,子際不是外人,你知道我們的關係,客套話不要講了,快說正題。”馮榛催促道。
“嗯。學生突然想到幾件事,二位大人判斷一下。”苗沐霖字斟句酌地說道,“咱們見到公函裡都是簡撫尊如何,所以心裡便認定這是藩臬二尊轉述的簡尊的意思,順著這個想法,固然很難捉摸得透。不過,倘換個思路,這信若本就是出於藩台臬台之意呢?”
“首先,盤踞鄂北的關部,什麼來頭大家都清楚。照理說,感到芒刺在背的該就是簡大人吧?這裡沒外人,學生就直說了。後背上抵了這把刀子,明年大計,照常理,簡大人肯定要想儘一切辦法離開是非之地!是不是這麼個道理?一下子查扣了兩百萬斤私鹽固然是響當當的優績,可如此一來,簡大人還走得了麼?!聖心大悅大加褒獎不必說,心裡巴不得簡大人再接再厲呢。如果吏部換人……先不說誰坐在這個火盆上誰心裡罵,萬一達不到聖上期許,吏部的大人們豈不是自討雷霆之怒?簡大人絕不會想不到這一層!”
“有道理!”
“說下去。”
二位知府幾乎同時說道。
苗沐霖清了下嗓子,順便在心裡理了下思路,見狀馮榛把自己手裡的公函遞給前者:“本潤兄看著這個慢慢講,我跟子際看一份。”
“嗯,謝東家。方才學生說到要順著藩臬尊的思路琢磨。退一萬步講,就算簡大人一時疏忽,難道二尊同時也……咳咳,糊塗了?千萬之數可不是小數目,看口氣,還不止!‘著各府、州、縣之官莊須早做綢繆’!怎麼綢繆?把官倉都騰出來等著收簡大人未來會查沒的私貨?那兩淮的鹽過來放哪裡?簡大人若沒查到,固然徒落笑柄,難道李大人、騰大人也願意把自己都搭進去跟著一起被人恥笑?大家私下裡會怎麼說?‘老簡扔了根棒槌,李、滕便急吼吼地紉針’?能做到封疆大吏的,哪個是常人?咱這湖廣,巡撫走馬燈似的換,誰也待不住,不就是李、滕兩位大人根深樹茂?眼前武昌府的寇大人那裡都指使不動,他們能為遠在鄖陽的簡大人把自己搭進去?斷斷不會如此!再看後麵,‘兩淮私鹽泛濫’……兩淮乾簡大人甚事?鄖陽巡撫要查的是川私流民啊!再說了,兩淮鹽場專供湖廣,哪裡用得著許多私鹽?夾帶能帶多少?這裡,藩臬二尊顯然是借簡尊的名頭,表達自己的意思!再往下看,‘著襄陽副將關,全權查禁’之語。那姓關的,連唐藩……嗯,那等風聞都有,是能聽簡大人的、還是會聽李大人、滕大人的?如果不是幾位私下裡串通,哦不是,商量好了,哪個大人會堂而皇之地把他扯進來!”苗沐霖眼睛看著公函口裡一路講下去。
馮、宋兩位聽得目瞪口呆,不約而同地用袖子拭了下額頭上冒出的冷汗。
苗沐霖自顧自地說道:“前後對照著看,騰官倉、抄川私、查淮鹽,嗯,‘豈容宵小肆虐禍亂我湖廣耶’……還是讓姓關的來查!都司府給各衛所下的也是這個命令,學生記得是‘著各衛、千、百所一體聽命’。再看這個,‘川私誓將杜儘,流民務須絕蹤’,簡大人這分明是要把鄖陽巡撫一路做下去,哪裡有半點想離開的意思?不用懷疑了,幾位大人鐵定是跟姓關的商量好了!往後,淮鹽不要想了,大人們就等著賣川鹽吧。”
馮、宋二位對望一眼,滿臉都是驚愕之色。
良久,宋時雍嘀咕道:“上命難違。可……淮鹽若是絕了……唉!”說到最後,重重地一歎。
馮榛也是麵色凝重,向苗沐霖投去一瞥,後者仿佛不經意地把公函遞了回來。馮榛下意識地伸手去接,但苗師爺卻乍一下沒放手。馮榛抬頭複又看了他一眼,見苗沐霖眼含笑意向手上的信件一掃方才放開,於是仔細地審視起苗師爺手指捏過的地方,不禁展顏一笑:“本潤兄大才!佩服、佩服!”隨即轉頭對宋時雍道:“子際,彆愁了。實不相瞞,愚兄也對淮鹽有些指望呢。不過你看,”口裡說著話,手裡向那處一指,“‘天兵蕩寇,定治安乎長久’!既要長久,養兵募勇屯糧修武……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大人們當然知道我等苦衷,早就幫咱們打下埋伏啦!哈哈。”
宋時雍畢竟也是一方大員,立時明白過來,笑逐顏開地接道:“天爺!大人就是大人!這短短兩百餘字,乍看之下空泛無物,然仔細斟酌,真真稱得上是字字珠璣!”
“那當然。否則,豈能人家幾位都能官至封疆,咱們領個州府便成天介勞神費心?哈哈哈哈。”
馮榛轉頭對苗沐霖道:“本潤兄,長沙府的俞羨長現下被阻在湘陰。旁的府也都有明白人——不明白也不乾咱事,咱們幾個相鄰的總要同舟共濟進退一體。茲事體大,既不能公牘往來的明說,旁人我也不放心,縱去了說話也沒份量。等下吃過飯,辛苦你走一遭,跟羨長兄說個通透吧。”
“我也同去,本潤搭我的船好了。”
洞庭軒的譚大掌櫃樂壞了:知府大人今天必是做出了一首好詩,在常德宋大人麵前大大地露了把臉——酒菜剛剛送上去,便拋了足足五兩一個銀錠賞下來。
本篇知識點。
*明朝時洞庭湖的麵積比今天大得多,西起常德,東至嶽州,南抵湘陰。所以宋時雍乘船過來最為便當。
*魯肅墓也在嶽陽,離嶽陽樓不遠。
北洋曹錕曾重修魯肅墓,並刻石為記:距今1698年,漢建安二十二年,東吳水上將軍魯肅卒於斯,巴陵人思其德而葬之於斯。餘在嶽陽,過其塚下,想見其為人,為之徘徊留連不去。舊塚有亭,褻不容人,餘從而修葺之,而為之銘曰:公德於斯,卒於斯,而葬之於斯。嗚呼,公足以千古!
墓有楹聯:
扶帝燭曹奸,所見在荀彧上
侍吳親漢胄,此心與武侯同
——不知此聯是否為曹大總統所撰,不過個人瞎猜,曹大總統販布出身,吟詩作聯方麵當略差些,可能是幕僚代筆。若是的話……曹大總統的幕友看的也是《三國演義》,而不是《三國誌》!^_^
另,“而葬之於斯”,末句的“之”字用的不太妥當——當然,非要牽強解釋為語氣助詞也能勉強講得通,不過,去掉似更佳,可以避免被目為第三人稱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