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栗永年竟沒看他,而孫奇能反而像是警告般的狠狠一瞪。
尤福田樂了,一把接過:“哈哈,本將不識字,卻認得銀票。這是多少?”
有你這麼明目張膽當眾問的嗎?藍仲彬心裡恨恨地想,口裡隻得小聲應道:“回將軍,這裡總共兩千兩上下。兩淮地界,到處可以使得*。”偷看了下尤福田的臉色,隨即悄聲又補了句:“艙裡還有幾千兩現銀,回頭一並孝敬將軍大人。”
“啊?兩千兩銀票,還有幾千兩現銀!”尤福田竟大聲叫喊起來,“你們都看到聽到了沒有?”
藍仲彬清晰地聽到,栗、孫二位同時發出一聲歎息。
“你到底帶沒帶什麼私貨?老實說,省得咱們自己動手翻,也莫像他,”唐福一指昏死在旁的苟勝,“非得挨上那麼幾下!”
“帶,帶,帶了一點點。”藍仲彬的腦中已是一片空白。
“一點點是多少?”唐福那張猙獰的麵孔幾乎貼在藍仲彬臉上,唾沫星子噴了後者滿臉。
“大約,哦,大約兩三千石,哦,三四千石。”
“到底多少?”
“五,五,五千八百多石。都是南直隸、兩淮大人們的貨啊……還有給栗大人、孫……”
“住口!”兩位府官幾乎同時吼出來。
尤、張幾位軍官意味深長地向兩個府官笑了笑,隻聽姓尤的又問道:“鹽巴呢,有沒有夾帶?”
完了,這事兒小不了了。
“也,也帶了兩成,百來萬斤。小人該死,小人知罪,大人饒命啊!小人情願重重地報效將軍大人啊……”麵如死灰的藍仲彬撲通跪下,臉上已是涕淚交流。
“夾帶私鹽、偷帶私貨、公然賄賂巡查將士、信口汙攀朝廷命官……”尤福田收了笑容,眼睛看著栗、孫二人冷冰冰地說道,“大家可是都親眼見證的!這廝剛才竟還說給栗大人、孫大人帶了什麼,好巧啊,二位大人正好一位姓栗、一位姓孫哩。他……說的該不會就是你們二位吧?”
“不是不是,下官不認識這廝!”
“絕無此事!下官也不認識這廝!”
二人忙不迭地搖手。
“嗯,本將也相信這廝是滿口胡言。”尤福田又笑了。
“且慢!俺老張可不太相信!”來路上早跟尤福田商量好了的張丁適時叫起來,“除非這便把口供錄了,俺要聽這廝親口認下才信。”
“使得,使得。”栗永年隻得馬上接口道,同時向跪在地下的藍仲彬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下官這便當場審案。”
“來人,擺上桌案伺候。”尤福田命令道,伸手一指柳文山,“唐福,你帶這位賬房先生下去查查貨。”
等唐福拎著柳文山消失在艙口,尤福田對兩位府官陰惻惻地一笑:“二位大人莫欺咱幾個粗人不識字。剛剛下去的那位賬房先生識得。等下俺會讓他給咱念一遍供狀,便可知道二位大人是不是粗心寫錯了……”
兩位府官口裡連稱不敢,不多時,栗永年主審、孫奇能臨時客串筆錄的口供便呈到尤福田麵前。
唐福帶著柳文山也上到甲板,衝尤福田一抱拳:“稟大人。艙裡著實有不少私貨。末將已讓這位柳先生抄了一份貨單,誰的貨,總共多少,都在上麵。”
尤福田伸手接過,隨即遞給栗永年:“栗大人,你看下。麻煩你和孫大人一起簽個押做個見證。”
尤福田又讓柳文山寫了份親筆供詞,看著二位府官署名後蓋了黃州府的官印,一伸手把貨單收入懷中:“這等汙攀朝廷命官的事,俺覺得就不必讓武昌府李大人、滕大人,還有兩淮官場的大人們勞神費心了吧?肯定都是這廝信口胡言,你們說對不對啊?”
二位自是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跪在一旁的藍仲彬正在想著藍家要如何大大地破一筆財消災,隻聽尤福田厲聲喝道:“本將奉鄖陽簡撫尊、湖廣寇撫尊、李藩台、滕臬台聯署命令巡江查私,在黃州府拿獲不法鹽梟藍某。經府台栗大人、孫大人會審,人證物證俱在,藍犯供認不諱。依大明律,將其就地正法!舟子水手不問,持械冒充官軍的賊人儘數給本將拿下,拒捕、逃竄者當場格殺勿論!”
癱軟成一灘泥樣的藍仲彬沒來得及呼救,唐福已一刀揮下,藍仲彬至死都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叢煙花躥起,在被夕陽鍍成粼粼金色的江麵上炸開。緊接著泊在錨地的船隊各船上便響起一陣喊殺和慘呼聲。見有人跳水鳧向岸邊,張丁揮揮手,一支響箭攜著尖厲的哨音衝向雲霄,岸邊兩個嚴陣以待的霹靂營步隊鐵甲鏗鏘地開了過來……
聲音逐漸沉寂下去,不知是鮮血染就還是落日餘暉的照映,江水泛出一圈圈火紅的漣漪。
尤福田對麵色慘白冷汗涔涔的栗、孫二位一抱拳:“多謝二位大人相助。”繼而又放輕了聲道:“關副帥交待本將,簡撫尊等幾位大人說了,私鹽約莫四百萬斤上下。據剛剛那廝交待多出來的兩成,就都移交給二位大人處理吧。還有那些私貨,也留下兩成。大人們用錢的地方多,今後還要勞煩二位。嗯,剛剛鹽梟持械拒捕,激戰中沉了幾艘船,這兩成的私貨都在那幾船上!此事不僅本將親眼得見,三司的大人們心中都有數的,二位大人回頭補個文書即可。”
兩人連忙口稱不敢,尤福田臉色一變,佯怒道:“簡撫尊管不到黃州府,二位難不成連湖廣三司大人們的好意也不領情?”與馮榛、宋時雍同為一府之尊的栗、孫二位,當然早已同樣參透了各位上官的默契,忙借坡下驢的地回禮稱謝不止。
次日清晨,船隊再度起航。頭船的船樓裡,傳來張丁憤怒的咆哮聲:“不行!老子從德安府搭你那些快散架的破船一路趕來,這些鹽巴、貨物少說十幾萬兩、留給黃州那兩個狗官的貨便足足值兩萬兩,彆打算拿幾隻破筆、幾挑子黑墨便打發了老子!”
尤福田辯道:“你他娘的太過黑心!你承不承認俺出的力最大?給狗官們講的那些話你能說的出來,還是讓賬房念供詞的主意你能想出來?還不是得靠俺老尤!再說了,鹽巴和貨物又不全是俺的,簡老狗那裡要兩成、三司要兩成、大帥那裡要五成,俺隻能留一成,你還分半成走,你這天殺的賊還想咋樣?”
張遊擊聞言更加暴怒不已:“你放屁!還不是少軍師一句一句地教的你!憑你那狗嘴能吐出什麼狗屎來?放下鹽巴貨物不論,你那些四幫漏水的破船全換了這等好船,你他娘的是不是發了大財你自己說!昨晚上做夢都笑得鬼哭一樣,也不怕跌江裡變個沉底的鱉子!不行,說出大天來老子也不答應!”
“姓張的你個狗日的不要欺人太甚!換成穀蠻子你敢放個屁麼?不要以為俺老尤真怕了你!”
“你才放屁!穀蠻子比你仗義一百倍!穀蠻子才不會偷著把銀票自己藏起來!俺看得真真切切的,少廢話,老子要一半!不對,艙裡的現銀老子也要一半……”
唐福躡手躡腳的從樓倉裡退出來,瞪了一眼周圍一個個捂著嘴偷笑的手下們:“笑什麼笑,來時那廝便吵吵了一路,還沒笑夠?”
不知過了多久,艙裡的吵鬨聲終於停歇了下來。又過了一會,竟有絲竹之音響起——那個藍仲彬帶的戲班子竟被二位隨船一起擄了來。
*明清時期,秀才通過了鄉試(全省範圍內舉行的科舉)便獲得舉人功名,民間俗稱孝廉。中舉的名單會在布政使衙門或巡撫衙門前張榜公示。中了舉,理論上便意味著一隻腳已踏入仕途——日後即使會試未中,也有做學官、當知縣的機會。不過,這種情況一般是在王朝初期,人才比較匱乏的時候。等到天下大定,讀書人多起來,便不那麼容易了。然而到了王朝末期,綱紀廢弛舞弊層出,冗官多如牛毛,有舉人的功名,便又容易疏通個官身啦。
*明朝有銀票,不過,各家開出的銀票往往隻限在各自比較有影響力的圈子裡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