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朝會(上)
四月初三、初六兩天,宮裡傳話都是“聖躬違和”。大家知道,聖天子身體好著呢,所謂的聖躬違和,就是聖天子不想上朝的托辭。
四月初九,今日是上朝的日子。
與大多數人的想象不同,古代聖天子並不是每天都要上朝的。朱明一朝,除了如朱元璋、崇禎等有限幾位特彆勤政的以外,聖天子每月逢三、六、九日,上朝九天。當然,與勤奮的相比,神宗皇帝那般懶的更多。
早朝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大臣們淩晨三點就要在宮外集合,等散了朝會回到各自的官衙,遠一點的要到中午時分了,在交通全靠兩條腿步行的時代,過於頻繁的早朝會大大影響各部門處理日常政務的效率。
早朝也不像影視劇中那樣在皇極殿內舉行——皇極殿原名奉天殿,永樂十八年仿南京奉天殿而建,嘉靖四十一年更名為皇極殿,到清順治二年才改名為太和殿(就是百姓們常說的金鑾殿)。皇極殿是舉行如新皇登基、聖天子大婚、冊立皇後、命將出征等重大慶典、儀式的場所。此外每年的萬壽節、元旦、冬至三大節,聖天子也要在此接受文武官員的朝賀,並向王公大臣們賜宴。
奉天殿落成後不久便失了火,於是成祖(朱棣)那陣子便隻好在殿前的廣庭聽百官上奏。九五至尊和帝國最高層的精英露天開會,本來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計,後來有會來事兒大臣上奏:露天聽政,聖天子賢明勤政之心可以直達上蒼,定會得到老天爺的佑護!這下就不尷尬啦。古人非常重視“天人感應”,這套說辭又完美得無可辯駁,所以露天聽政的舉措便傳襲了下來。因此,早朝還有另一個名稱:禦門聽政*。
寅時(淩晨三點)剛過,吏部右侍郎劉之謹在端門外驗過入宮牙牌,進了待漏(“漏”指計時的銅壺滴漏,引申意為等待早朝)的直房(端門內供待漏大臣勳貴們整理儀容、臨時休息的房間),與早到的同僚們打了聲招呼,便在昏暗搖曳的燭光裡努力辨認著想找的人。從考功司米學朋那裡,劉大人聽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消息,故而急需驗證一番。然而,看了半天,不僅人沒找到,反而把自己弄得有些彆扭——官員們嘴上不說,彼此心裡都知道,明年的大計,吏部現在已經開始動作了:吏部考功司開始根據科道建言擬定訪單、不等入秋,便要與各地巡按禦史和地方按察使密加謀劃著手準備、待明年完成考核訪單回收後,大計才算完成了第一階段。然後進入第二階段,庭辯:各路言官糾劾,得到差評的官員也可上疏自辯。不過,需經吏部認可,方許言官彈劾參奏!最後的第三階段,是吏部公布相關的人事變遷。簡單說來,就是吏部出題、地方監考、吏部判卷、最後大家根據判卷結果一起交口稱讚或落井下石!吏部尚書孟梁臣是大學士,跟其他內閣成員在北楹(右闕門直房共三間,有大學士榮銜的內閣成員在北楹,與普通官員不在一間)候朝,這幫京官,早就都收到各地門生故舊的請托,都在千方百計找機會跟劉大人套交情呢。劉大人是近視眼,想找人自然眯著眼挨個盯半天,所以,見劉大人看過來,以為是要給自己什麼暗示,紛紛報以期待交流的眼神,有的居然還湊過來沒話找話地聊幾句……劉之謹暗自苦笑了下,應付了幾句,索性老老實實坐定閉目養神。
寅時過半,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著“完了完了,這不是倒黴催的麼……”的一陣抱怨,劉大人要找的人到了——通政使申選(字佳擇)申大人。
劉之謹聞聲站起身迎上前去,口裡問道:“佳擇兄,你這是怎的了?”
申選沒答話,反而滿臉急色地問道:“慎獨兄,你帶銀子了麼?先借一百兩再說!”
劉之謹聽到這個數目,再向空著兩手的申選一看,明白了:敢情申大人把朝笏忘家裡了!
上朝跪奏時,大臣們都要拿個笏板,無論是啟奏還是回答聖天子問話,都要遮住自己的麵部,眼睛要看向笏板,絕不能直愣愣地盯著聖上看,那是妥妥的大不敬(評書裡常常聽到這樣的描述,哪個功臣被召見,聖天子曰:抬起頭來。功臣曰:臣不敢,怕衝撞了聖上。聖天子再曰:恕你無罪!功臣這才抬頭)!大臣們也往往把奏對的要點記在笏板上,起到提醒的作用。候朝時,會有禦史在旁監督,君前失儀的事都會被記錄在案,朝會的最後一項,便是禦史出班,上奏早朝期間官員們的失儀情形。輕的申斥,重一點的罰俸,甚至降級之類的處分也有可能——沒帶笏板屬於非常嚴重的失誤,罰俸是絕對逃不掉的(類似董事長開會你沒帶筆記本,當然,性質嚴重得多)。因此,內監也衍生出一種生意:租借笏板。哪位大臣忘帶了,可以偷偷找內監去“租”一個。明碼實價童叟無欺,一百兩一上午,必須現銀或珠寶,還不帶講價的。當然,千萬彆讓禦史看見,否則記你兩條——內監是聖上家奴禦史管不著,但收拾你絕對是本職工作!
本來申大人像其他官員一樣,準備子時一過(淩晨一點)就出門,但偏偏準備停當的有些早,靠在椅子上假寐了一會兒……然後就睡過頭了!急吼吼備轎出門,連笏板都忘了拿,哪裡還會想著要揣上幾斤銀子?故而由不得申大人不著急。
貴為吏部侍郎的劉大人當然不會揣上倆五十兩大錠那麼沉的東西麵君,不過,劉夫人在其內衣貼身的地方給他縫了個暗袋,裡麵裝了塊晶瑩剔透價值不菲的玉佩,一方麵辟邪,關鍵時刻也可以拿出來應急。劉之謹與申選關係很好——吏部掌管百官升黜,通政司掌管內外奏章,平日裡二人勾兌的事多了去了。正待伸手入懷掏出來讓後者拿去找內監換笏板,感覺有人在身後輕拍了一下,扭頭望去,竟是鴻臚寺卿毛潛,麵無表情從身後若無其事地走過。正自疑惑,門前又過來一位,也不進屋,站在門口冷冷地向房內投來一瞥:負責糾劾百官的禦史溜達過來了——視力很好的毛潛見到窗外的人影,正好有求於人,於是不動聲色地給劉大人提了個醒。鴻臚寺除了四夷朝貢等事,朝日也有很重的任務,跟禦史一道掌朝會儀節、糾察百官便是其一。
眼看著就要鳴五更朝鼓了,門口的禦史就戳在那裡不動地方,把申選急得滿頭大汗。劉之謹咬了咬牙:“隨我來。”直房的後麵僻靜處,角落裡有幾個恭桶,大人們待漏時往往在那裡方便一下——麵聖的時候放個屁都是大不敬,哪位大人實在忍不住在聖天子麵前尿了褲子,這事兒可就大了!見兩位一前一後向那裡過去,禦史“哼”了一聲,踱開幾步。劉之謹回頭看看禦史已彆過臉去,撩起襯了厚棉墊的朝服下擺讓申選幫忙提住,用袍袖把手裡兩尺多長三寸來寬的笏板一裹,抬起腿來往膝蓋上死命一拗……“哢吧”一聲輕響,珍貴的牙板(象牙的,不過為了輕便,也為了多裁出來幾片賣錢,厚度跟銅錢相仿)一斷兩截。“拿去,先應付一下吧。”說著話,把半截遞給申選。
“折笏之交、折笏之交!”申選口裡喃喃地感慨道。朝服袍袖寬大,手捏著笏板的底部,下麵袖子一遮,不仔細看誰也瞧不出來。劉之謹是這個動作的首創:崇禎年間,翰林院編修宋千敏便效仿劉大人之舉,解了鴻臚寺少卿董令矩之急*。
二人各捏了半段笏板剛剛轉回直房,便聽到午門城樓上三通朝鼓響起:官軍旗校儀仗由闕門入宮、文武百官要在左右掖門列隊了。
午門共有五門。中間是禦道,那扇門隻供聖天子專用,平時不開、左右兩闕門供當值將軍和宿衛旗校執仗出入、再兩側的左右掖門才是文武百官上朝麵聖的通道。
文東武西,各位文臣武將按照“將軍先入,次近侍官員、次公侯駙馬伯、次五府六部、又次應天府及在京雜職官員”的入門次序排好隊,等待門樓上的朝鐘響起便魚貫而入,在金水橋南站定。
“啪、啪、啪。”三聲清脆的響鞭撕破了清晨的寧靜。百官的隊伍踏上金水橋,到達皇極門丹墀。文官為左班、武官為右班,在禦道兩側相向立侯。隊伍外側站了幾個人,他們是負責糾察的禦史,凡是有咳嗽、吐痰、擁擠或儀態不整的都會被記錄下來——朝會的最後環節是當場參奏!
被稱為“金台”的禦座,設在奉天門廊內正中。台階左右是鐘鼓司的樂隊,階下立著著全套鎧甲的“大漢將軍”,禦道左右及文武官員身後則各有天子親軍校尉,左手扶鞘,右手握持刀柄威風凜凜地站著護駕。
伴著鐘鼓司的樂聲,聖天子駕臨禦門。待在禦座上坐定,又是一聲響鞭,鴻臚寺少卿“唱”(以古禮拖長聲音念)入班,左右文武大臣齊頭並進步入禦道,此時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東上”,行一拜三叩之禮。先秦時期,國君與士大夫“坐而論道”、到了宋朝,大臣們的椅子被撤下去*,但總還是站著、等到太祖爺的大明,臣子們便隻能跪在聖天子腳前了。大臣們都會在腿上套層厚厚的護膝或朝服裡麵縫上厚棉墊,因此,真正的朝服絕不像今天影視劇裡那樣挺括合體,相反,一個個鼓囊囊的,很是臃腫不堪。
禮畢,早朝正式開始。最先是鴻臚寺卿毛潛奏報入京謝恩、離京請辭的官員。名單在前一天已經送入宮中報備,沒什麼重要到非見不可的人,聖天子擺擺手,內監傳旨,各官在午門外遙行五拜三叩禮*,便算辭陛了。
優先級最高的是邊報軍情:“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俱於早朝未奏事之先宣布,所以張國威而昭武功也”——《孝宗實錄》。自從關盛雲被“招撫”,另一股較具規模的流寇張虎,一直被孫傑阻在川北,戰事雖可稱激烈,戰局倒比較穩定。兵部報了幾場勝仗,不過聖天子知道,都是些聊勝於無的小勝,否則不用等到今日早朝,四百裡、六百裡的捷報早就直接入宮了。虧了孫傑,彆看帶的兵不多,無論勇武還是忠誠,都確實可以放心。聖天子側過頭跟近侍交代了下,回頭提醒自己,賜壇禦酒吧,讓愛將知道,聖天子沒有忘記他。
再下來是早朝的核心環節,“奏事”。這時,要出班奏事的大臣需先咳嗽一聲,這叫做“打掃”,提醒聖天子“臣有事奏”。
“咳”。
“咳”。
隊列裡幾乎同時傳出兩聲“預咳”。一直全神貫注的毛潛隨即示意,右都禦史趙洞燭率先出班奏報*。聖天子不由皺了下眉,暗忖道:“這個蠻子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