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還想狡辯?本官親眼所見,豈能有假?給我批頰!狠狠地抽!”
跟班脫下鞋子,用鞋底一通大嘴巴子把兩個狗官抽成了口裡隻能嗚嗚作響的豬頭,滿地牙。隨後屠禦史吩咐了跪在地上的皂吏們幾句“天日昭昭”的大道理,扭身去了府衙。正在城北監督放賑的知府同知聞訊趕來,屠禦史也知道,如果此刻把所有官員一網打儘,百姓們都得餓死,於是嚇唬了他幾句,然後繼續北上。
到最後,屠大人親自坐鎮保寧府一個多月,強行平抑了高昂的米價,親眼看著秩序井然,方才心滿意足地去了成都。
可惜,屠大人並不知道,保寧府和順慶府已經爛得幾乎不可收拾。
程西是西充豐樂人。鬨大水時仗著身強力壯總算逃得性命,後來和一些劫後餘生的家夥們聚在一起,總共有百十人。大水過後,野菜、蛇鼠等什麼都沒了,大家夥吃樹葉、啃樹皮,甚至吃死人,眼看要餓死時,總算挨到了官府放賑。粥裡有不少沙土,但餓極了的人誰會在乎這些?每天早晚兩次粥,性命總算能保住了。屠禦史在閬中南門外見到領粥的饑民裡麵就有程西。
等那個騎驢的大人離開的第二天,再領到的粥顯然好喝多了,一粒沙土都沒有,裡麵還放了鹽,那一絲絲的鹹味簡直能順著舌尖一路沁到心裡,那滋味,彆提多美妙了!然而程西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他知道:自己這幫人這回真的可能要餓死了!
跟始終生活在陽光下的屠大人不同,程西從小就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所以,他知道,無論多麼光芒萬丈地耀目,陽光永遠有照不到的角落。那裡發生的事情,才會決定他這樣的小人物的生死。粥裡有沙子,這是知府大人的好意,隻有真正腳踏實地從基層做起、而且真正關心百姓生死的父母官才會這樣做——因為從知府同知、通判、判官、縣太爺、縣丞、主簿、班頭、皂吏、民壯……這一路下來,每一個層級對下一級都擁有絕對的權威與權力。白花花的大米,黃澄澄的豆子,本身就是難以抗拒的誘惑!如果裡麵摻了沙土,那些坐擁巨大權力的老爺們可能看不上眼,下麵有心想貪一些的家夥們能力有限,拿也拿不了多少,無論如何,總會有一半左右能落到饑民的肚裡。
這些,便足夠能讓人活下去!
等程西吃到十足的美味,他便知道,這一刻,確實有陽光照到了自己棲身的這個角落——但同時程西也知道,要不了多久,陽光便會移去,而自己,絕對等不到享受陽光的再次沐浴便會悄無聲息地、悲慘地死去。
果然,美味的鹹粥隻持續供應了四五天,然後就由早晚兩次變成了每天一次。這時候程西聽說那個大人已經去了保寧府。
每天一次繼而變作時有時無,粥裡也不再有鹹味,清湯寡水的能照見人影。城南的粥棚是最後一處斷糧的,此前他處的饑民口口相傳,全跑過來,已經聚了小兩千人。連續三天不見放糧人,不知哪個喊了一聲“進城吃飯去啊”,程西就被人潮裹挾著衝進了南充城。
瘋狂的人群衝進所有房屋,搶劫了他們能見到的一切。
官兵來了,於是一場混戰,到處都是死人。
等程西領著眾人從北門逃出來,南充城裡的大火整整燒了五天五夜。南充成了白地。
“去篷州(今蓬安)吧。隻有城裡才能找到吃的!”程西帶著剩下的幾百人殺向北麵的篷州。
篷州裡也燃起了衝天的大火。不過這火卻不是程西他們放的,而是城裡人自己鬨出來的亂子:屠禦史見到城中米鋪的糧價竟高企到三兩五錢一石,又怒了!
抓了哄抬物價發國難財的奸商,強行把米價限定到一兩以內……然後,見無利可圖,再也沒有糧商向蓬安販米、城裡原本有不少存糧的富戶們也不再肯把家底拿出來賤賣……再然後,城裡開始餓死人了!
屠禦史眼裡的秩序井然,隻是親眼見證了南充知府前車之覆的段元濟,動用了手邊所能動用的一切力量,在禦史大人眼皮底下勉強維持著而已,而屠大人見不到的地方,早已經糜爛到無法收拾的地步。等屠大人意氣風發充滿自豪感地地離開保寧去成都府不久,程西的那夥饑民已經在蓬安城南的鳳皇山裡建起潦草的營寨,一年多便漸成了氣候,時不時越過府境到保寧府的南部(“南部”既指保寧府南,也是地名,就叫南部縣)搶一把,人員也擴充到了三千餘眾……
防這些人越境搶劫段元濟已經頭大如鬥了,張虎再撲過來,可怎麼應付?
*張飛在閬中被部下張達、範強所殺,頭顱被二人所挾欲投東吳。途中聞吳蜀已然議和,乃棄其首於江。後為漁者獲,葬於雲陽,屍身葬於閬中張飛墓,並建祠紀念。明永樂間以鐵鑄張飛武像立於墓亭,成化年又建“萬人敵”樓,召其武功。段元濟便是到此拜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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