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七章 野火(1 / 2)

狼煙晚明 解衣唱大風 4722 字 7個月前

<b>最新網址:一百八十七章野火

儘管與大明其他大多數地方一樣窮得毫無二致,但潁州太和縣光武廟集的人們總是有一種自豪感:這是全大明唯一一個以天子年號命名的地方呢——大漢的光武天子聽過沒?嗯,便是他老人家親口下旨的!說的人滿臉驕傲,聽的人嘖嘖稱羨,往往便忘了,真龍天子的恩澤光芒再耀眼,彼此口裡嚼的是一般無二的野菜團、身上的衣服同樣是補丁摞補丁。

全大明唯一一個以天子年號命名的地方,真的嗎?當然是胡扯!劉秀被稱為光武帝不假,但那是死後他兒子漢明帝劉莊給老爹上的諡號!話說回來,您也彆笑話他們,畢竟大明的識字率不到百分之五,鄉野俚人往自己臉上貼金鬨個笑話也情有可原……後世熱播的《康熙王朝》裡,斯琴高娃還不是一口一個“我孝莊”——識得那許多字的編劇不也是沒搞明白諡號咋回事麼?

錯歸錯,該自豪還是得自豪不是?為了將這種驕傲具象化,這裡的人們有一個特殊的習慣:晚起。

界首一帶有很多光武帝劉秀的傳說,最著名的便是“王莽趕劉秀*”。講的是劉秀在前麵跑,王莽的軍隊在後麵追,某一日天近黃昏時兩軍都在這裡駐紮下來歇息。王莽的大兵駐紮在集北頭,光武天子的小部隊駐紮在南頭。一村之隔,偏偏兩邊竟都不知對方近在咫尺!若是等到天明,王莽的探馬出營,世上便可能再沒有光武大帝啦。然而,真龍天子麼,老天爺當然要佑護——天色還沒蒙蒙亮,南集這頭的報曉雄雞便一隻接一隻地啼叫起來,劉秀整軍開拔時,追兵都還在呼呼大睡呢!等到集北的雞開始鳴叫,追兵們睡眼惺忪地起身,光武天子已經離開足足一個時辰啦!

由於這個傳說,這裡的人們總會在雞叫以後個吧時辰才起身——通過與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的習俗來顯示自己跟光武天子的特殊關係。可惜,沒有實力做基礎的自嗨往往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這個純粹為了滿足虛榮心的習慣給他們帶來了一場滔天的慘禍。

白蒙蒙的晨霧輕紗般籠罩著四野,遠山若隱若現,像一幅淡淡的水墨寫意。清洌的晨風拂過稻田,發出沙沙的輕響,穎水嘩嘩地流著,淙淙水聲倒給清晨平添了幾分靜謐。早起的燕雀開始啾啾鳴叫著紛飛忙碌,它們在尋找被露水打濕了翅膀的蟲兒。青草與泥土的混合氣息彌漫在空中,這是田園獨特的味道。草葉上掛著晶瑩的露珠,映射出第一縷晨光。一顆露珠沿著葉麵向下慢慢地滾動,一點又一點地挪動位置,好像對依偎了整夜的夥伴有道不儘的難舍流連。又一顆露珠動了,接著是第三顆、第四顆……一霎時,所有的露珠都開始顫栗,驚惶地跳起來,匆匆躍向空中,一頭紮進泥土,仿佛要躲避逼近中的恐怖。一連串悶雷聲響起,越來越近,連綿不絕。不,這不是雷聲,是奔馬的蹄聲!晨光中浮現出一隊甲騎的黑色剪影,不時有淩厲的刀光反射出點點寒芒,他們如同來自黑暗深淵的惡魔,馬蹄踏地,猶如死亡的顫音,轉眼間便將一切詩意般的靜美撞得粉碎!

馬隊從貫穿集子的大路上徑直穿過,馳到南頭便向東西兩翼展開,兜卷回去,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將整個光武集圍得鐵桶一般,通向曠野的大小路口都有幾十騎在呼喝著把守,更外圈的野地裡疏落著百十名騎士,時而揚刀馳上一小段,時而勒馬向集子裡張望片刻,任由胯下的馬匹垂下頭啃食綠油油的禾苗。

集子裡的人們聽到外麵的喧囂倉惶著起身,驚恐交加地跑出家門,不過,一切都來不及了。北麵稍遠一點的地方,大隊持刀擎槍的兵丁們正向這裡湧來,一片黑鴉鴉的人頭,怕不是得有幾千上萬人。東麵、西麵、西北、西南等路口都有騎兵把守,不可能逃得出去的。那幾個翻過圍牆逃到野地裡的人又怎能快得過外圈的遊騎?騎兵們操著南腔北調恐嚇著,隻要不是向集裡掉頭回返,便立即有雪亮的鋼刀從頭頂劈落!於是人們哭喊著向南逃,那裡是穎水,集子裡的男人無論老幼大多是會水的,拚死遊過去,也許還能有一線生機。然而很快,迎麵又衝回一股人流,這是那些最先奔至河邊的人,從他們絕望的哭喊聲中村民們方才知道,河裡已泊了一長溜舟楫,所有試圖冒險泅渡者無一例外遭到長槍和弓箭的無情殺戮,現下穎水也已成為一條死亡之河。

人群擁擠著,相互踩踏著,像無頭蒼蠅般從一處湧向另一處,呼喊聲哭號聲響做一片,然而,他們的命運已經注定。北麵的兵丁們終於開了上來。其實,嚴格來說他們並不是兵,而是張虎的幾個輔兵營。每人發一把刀槍,對付手無寸鐵的村民足夠了,這種事根本不需要動用披甲戰兵。戰兵營隻要守定老營的婦孺和炮灰,靜等著不久後即將到來的犒賞即可——老兵油子們眼裡冒著淫邪的光,口裡說著各種下流的言語,紛紛興致勃勃地猜測著:這麼大的一個集子,晚間被拖進營裡的婆娘再怎麼少,每個果分到一個怕是不成問題吧……這已經是張虎所部的通常做法了:有戰功、資格老的戰兵營會得到女人作為獎賞,但不可以弄死——第二天她們將被送去老營,成為新抓到炮灰們任由驅使的牽掛、那些洗劫村莊最賣力的輔兵,尤其毫不猶豫絕無憐憫地向反抗者揮下屠刀的,則會被認為“有膽”而編入戰兵營,從此吃上戰兵糧。張虎驚奇地發現,往往是前不久那些受害最深、遭受的苦難最巨者,卻反而在接下來的洗劫中下手最為狠辣。去問軍師,溫舉人告訴他,這算是一種心理補償。張虎聽不懂這個詞,溫舉人一句話張虎便明白了:“俺已經這麼倒黴了,憑啥叫你們好過?總得叫你們更倒黴!”隨後溫軍師搖搖頭,又說了四個字:“為虎作倀”。聽過軍師的解釋張虎笑了:管他是人還是倀鬼,咱名字裡有虎、替咱老子賣命便再好不過了——反正都是遲早要死在那個壕裡的炮灰嘛。

像前麵的村子一樣,光武集也有幾個試圖反抗的。見已經身處絕境,有人掄起鋤頭,有人舉起了菜刀。進集子的畢竟都是輔兵,大多數人也就是仗著人多壯膽,見到不顧一切以命相搏的,不少人發一聲喊跑了開去,跑得慢的則被殺躺在地下。反抗者自知已無生理,發瘋般地向地下的軀體揮舞著手中的武器發泄自己的憤怒和恐懼。輔兵營的軍官們呼喝著上前,指揮幾個盾兵圍攏上來,槍兵們傍著盾兵,用長槍遠遠地把人逼住,向麥場方向驅去——這也是張虎新琢磨出來的辦法:殺一儆百,也叫自己的手下知道反抗者的下場。不久,三個人便先後被驅至一處,四麵八方都是盾牆和長槍。張虎策馬過來,看了看身上血跡斑斑的幾人笑了:“挺有膽的咧。俺老張最喜歡有膽的人!但你們都殺了俺的人,若是這便饒了你等,還不是誰都可以拿刀砍老子?這樣吧,你們哪個想活命,把另兩個砍了,老子便饒了他全家!”

三個本覺必死之人聞言皆是一愣,沒想到自己竟似還有一線生機!光武集就這麼大,三人即便不熟也彼此認識,相互對視了一眼,一人開口道:“莫信這賊……啊!”話剛說一半便被搗過來的鋤頭重重地捅在腰際,痛得口裡發出一聲慘叫,不由自主地弓下腰去蜷縮成一團。襲擊者口裡叫道:“裴二哥,對不住你了,俺還有一家老小……”說著話,手裡的鋤頭已重重地砸在這位裴二哥的天靈蓋上。

鮮血迸濺。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