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三章填壕
這一場慘敗叫奢崇明明白了:原來漢軍的攻城戰法確有其道理——以前的那一連串勝利並不是自己的土兵有多厲害,而是對手太弱雞,見到漫山遍野的強敵和潮水樣的攻勢便先嚇破了膽!若是碰到孫傑這樣的對手,這種打法,任自己有多少勇士都不夠死的!
好吧,那就按漢兵們的方法來。第一種大殺器馬上就能完成,第二種麼,按照奢崇明的預想,很可能用不上,不過,出於謹慎,還是在緊鑼密鼓地製造中——這兩樣大殺器的投入都需要漢兵們的傳統戰法做鋪墊。
此前內江簡州等城都是一鼓而下,武庫裡鎧甲等裝備繳獲了不少;楯車也容易做,運物資的平板木輪車前麵豎一塊又寬又厚的木板便是一架……先整路填壕吧。
城頭上,朱燮元見到套了鎧甲的彝兵們推著二三百架楯車漸行漸近,每一輛車上的土石包壘得高高的——顯然他們的目標是填壕,於是轉臉望向孫傑。朱大人對這位年輕的將領不僅打心裡喜歡,更是充滿信心:此前一戰克保寧,追襲張賊幾百裡還隻是傳聞。這次馳援成都府,孫傑部創下日均行軍六十裡的紀錄——要知道,在這個時代能夠保持五日以上日行三十裡的,便可稱大明一等一的強軍啊。這還不算,其間還捎帶著攻下新都!再然後,一場水攻,不費一兵一卒便將辛苦了七八日的奢賊淹得七零八落,緊跟著後麵一場火攻,讓自己親眼看到了諸葛丞相火燒藤甲兵的情景再現!此刻若是孫傑輕描淡寫地說可以用土攻法大破賊兵,儘管不知道究竟怎麼弄,朱大人也一定會耐心地笑著等著看他如何大顯神通。朱燮元笑吟吟地向自己的弟子(賜了名,便是變相建立起這種關係,對此雙方心照不宣)投去充滿希望的一瞥,滿心期望見到他臉上那種熟悉的笑容……沒想到,卻恰恰看到孫傑滿臉凝重的神情。
朱燮元心裡一沉,問道:“國棟,有什麼不對麼?”
孫傑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與身旁的勞順對視了一眼,朱燮元注意到,後者胖嘟嘟臉上那雙眯縫眼裡也透出深深的憂慮。隨即孫傑答道:“大人,賊人要填壕呢,這是中規中矩的打法,小子*並不怎麼擔心。經前日之敗,料賊兵們再不敢用藤甲了,所以今次他們都穿了我軍鎧甲。不過,披甲的承重點在兩肩與胯部,大人請看,他們還不適應,動作都很僵硬,尤其下盤,腳步邁得很是吃力。現在不用搭理,等下到了壕邊扔土石包時總會有破綻,壕溝既深且闊,少說也要填上大半日,這一日間強弓勁弩可殺傷不少賊人。”
“可是……若是被賊填平了壕溝,如此多的賊人一股腦衝過來蟻附攻城,國棟可有把握?”朱燮元急忙問道。
“這卻無妨的,大人。”孫傑耐心又恭敬地解釋著,“便是我軍,登牆也絕非那麼容易。有牆垛的掩護,普通丁壯砸一塊石頭下來,說不好便可以殺傷從軍十年的精銳老兵,所以除非萬不得已,小子絕不肯叫兒郎們如此打仗,把陷陣的勇士白白消耗在牆下實在太可惜了。賊人填壕,總要留下幾百條人命、再攻到城下,至少也會有上千傷亡,”說到這裡,再次向城外望了一會,心裡默算了下,堅定地說道,“嗯,千五吧、甚至更多。待到他們攀牆時,小子的兵兩三人與勞將軍的四五人為一組,各組再配七八名丁壯,便可以分成兩班替換交戰。賊兵雖多,梯子總不會有六七百架,盯住梯子打便是了,優勢在我不在敵,賊們上不得城的。這樣的打法,咱們不怕他。”
沒等朱燮元再發問,成都中衛指揮使勞順指著落在楯車後麵一截,夾在壓陣戰兵和填壕輔兵中間那些數量足足有三五千之多的彝兵們躬身道:“啟稟老大人,孫帥和末將擔心的是那些賊人。”人不可貌相,勞指揮心裡可比他的外表精得多呢:孫傑沒來前怕歸怕,他也隻能認命、天降戰神,非常清楚自己斤兩的勞將軍二話不說便把名義上的指揮權拱手相讓——與其叫巡撫大人撕破臉下令還不如吃杯敬酒然後借坡下驢地坐享其成:孫帥的兵再能打,入城的也隻有六七百,總要指望自己這兩千多人幫忙不是?真打起來做不成擎天白玉柱,但做豬八戒又如何?朱大人是唐三藏、孫帥是孫悟空,打贏了奢賊便是西天得道,自己落個足吃足喝的淨壇使者不是比啥都強許多?沒吃過豬肉也總見過豬跑,這麼多人在那裡忙碌,隻能是在平整道路、而平整道路又是投入大型攻城器械的必須步驟,道理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一般明顯。雖沒打過仗,營裡生營裡長的勞將軍豈有不懂之理。所以不失時機地湊上一句,既抬高了深得老大人喜歡的孫帥的身份,又不露痕跡地顯示出自己也不是純草包一個……
“哦?”朱燮元抬了抬眉毛看向孫傑。
“勞將軍高見。”孫傑當然懂得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立即先讚了一句。自從接管了成都防務,孫傑對勞指揮始終覺得有些愧疚,勞順越是恭敬,這種感覺便越強烈,早就暗自做出決定,等打完仗,一定要把功勞多分給成都衛一些:兵部勘驗得再嚴格,少說也會有三四千斬首功,自己是雙倍記功的客軍,讓出去三分之二功勞也足夠了。何況,聖天子肯定會有封賞,蜀王那裡的王賞也同樣不會少,朝中的言官們一定會雞蛋裡挑骨頭,多交些朋友總是值的——四川都司府要是能替自己說幾句那可是再好不過了!接著補充道:“大人,填壕、平路,都是為了把攻城器械調上來的必要措施,本也是平常。但您看,賊人出動了這許多賊兵,若是尋常撞車塔樓等物,通道不需要這麼寬,大可以推到城外裡許我軍火力極限之地再展開。小子因此猜測,奢賊會有非同尋常之舉,顯見勞將軍亦有同感。隻是目下尚不知奢賊的殺招究竟為何,故此有些疑惑。大人放心,有小子和勞將軍在,定叫那奢賊有來無回。”
朱燮元一邊聽著孫傑講話,一邊手搭涼棚向遠處望著,因為距離遠在半裡多地開外,朱大人並沒有太關注那些人——其實孫傑和勞順也看不清那麼遠,壓陣的戰兵方陣好認,中間那些家夥在平整道路,他們是憑經驗做出的判斷。
“那……國棟你在城外不是還有幾營兵麼?要不要叫他們……算了算了,老夫相信你,你想怎麼打便怎麼打,老夫不知兵,不能給你添亂!”朱燮元本有些心虛,想到孫傑的主力在城外始終沒投入戰鬥,覺得這麼能打的兵可不能閒著,然而轉念一想,自己能想到,這小子肯定早就想到了,乾脆還是重將權,叫他放手去做吧。
“謝大人。”孫傑鄭重其事地謝道,心裡感念著,幸虧遇到朱大人,換做其他文官,心血來潮地想一出是一出,這仗打起來不知會平添多少麻煩,“小子以為暫時還不需要。大人您看那些列隊壓陣的賊兵,數量至少有一兩萬人,奢賊巴不得與我軍野戰呢。隻要打起來糾纏上,奢賊定會調動更多的苗蠻兩翼包抄,我軍便成陷於敵前的孤軍了。”為了讓朱大人放心,隨即補充道:“大人放心,小子已做了些安排,隻要再扛住三五日,至遲不過七八日裡咱們莫為奢賊所趁,大人便可以給聖上報捷了。”
“啊?哈哈哈,好!那老夫便安心等著!”朱燮元聞言心頭大定,向勞順吩咐道,“勞指揮,你聽見國棟的話了吧?叫你的人都抖擻精神,老夫的捷報裡斷少不得你的那一份功勞!”
勞順早已喜出望外,連忙謝道:“末將全聽老大人、孫帥吩咐。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哪個皺一皺眉頭便是狗子養的龜兒子!”卻全然沒想到自己話裡的語病——狗子怎麼會養出龜兒子呢?
三人說著話,幾百架楯車已推近壕邊。雖然知道成都中衛的炮手們大都是樣子貨,但這種距離,火炮幾乎可以說頂著腦門打,肯定能保證六成以上的準確性。勞順又緊張,又興奮,搓著手躍躍欲試地問道:“孫帥,要不要末將下令開炮轟這班龜兒子幾下噻?”
孫傑抬眼又看了看遠方自顧自平路的那群彝兵搖搖頭道:“先不急。這些賊兵大多是老幼,炮彈珍貴,賊人壓陣的戰兵們太遠不好打,此刻去換賊人的輔兵和破木車不值得。還不知奢賊要搞什麼大名堂,等等吧。對了勞將軍,你不妨把大炮壞掉的那些炮組都調上來,配給這七門炮,叫他們演練一下:第一個炮組裝填、開炮、清膛完成以後換個炮組上,每組輪流施放……多出來的人每門炮配兩三個,備上大桶水浸了大塊麻布,每開一炮,清膛裝填時便用濕布裹一下炮身降溫,這樣真打起來,咱的大炮便可以多轟上幾炮。練練動作和配合便好,莫真放出響來,打了這許久咱們始終沒放炮,希望能哄騙過奢賊。床子弩可打一打,否則奢賊會生疑的。叫兄弟們慢慢瞄準了放,不用急,每架放上三五支就好,得留著對付明日奢賊的撞車。”
“得令!”勞順一抱拳,轉身對親兵大吼道,“把大炮壞掉的龜兒子們都給老子喚上來!日你先人,床子弩給老子瞄好了放噻!哪個打空,看老子不把你個憨憨丟下牆頭去!”
披甲彝兵們開始在盾兵的掩護下從車上卸下土石包往壕溝裡扔,也有不少破車被直接推進壕裡,牆上的守軍紛紛開始瞄準射擊。麵對披甲,弩兵要占很大的便宜,隻要中的,弩箭可以輕鬆破甲、而弓兵們則隻能瞄著腿腳四肢沒有護甲的地方射箭,因此效果很一般,不少彝兵身上插了四五支箭照樣活蹦亂跳地忙碌著。儘管距離不遠,床弩的準頭還是不怎樣,大概也就五成左右,然而隻要命中,楯車登時四分五裂,一定會帶走幾條性命。也有三三兩兩的箭支射向城頭,不過數量很少,這些弓手當然立刻受到牆上弩兵們的重點關注,很快被壓製住了。
城樓上朱燮元扶欄向下望著,孫傑立在側後半步。看了一會,聽到孫傑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朱大人扭臉看過來。孫傑搖頭道:“苗賊不是重點突破,也沒有組織像樣的掩護火力,代價未免太大了。”
朱燮元有些不解,說道:“國棟講詳細些。”
“大人,攻城戰,一般來說多是選擇幾處關鍵位置填壕,每段丈許寬即可。我軍固然可以集中火力攻擊這幾處,但其他地方的守軍擠不過來,也隻能乾看著。隻要做好防護,大批賊人便可魚貫而入,衝到牆下再展開。您看這些賊,齊頭推進,顯然是要把這一長段的護城壕全部填平,自會耗費多得多的時間。又沒有組織對城頭的壓製火力,要死傷許多人。奢賊一路攻州略縣不可謂不知兵,再加上那些平路的賊眾,小子揣摩,其一,奢賊當有極厲害的大器具在後,非常大,要很寬的通道、其二,賊人必藏匿了大量弓兵以為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