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個甚兵事!若不是他,遼東豈能糜爛如斯?”朱燮元有些動容,“那熊黑子(熊廷弼字飛百,偶有寫作非白。這位老熊同學的情商和脾氣不是一般的差,可以說,認識的人裡不恨他的幾乎沒有,所以被一些同僚喚作黑子)嘴巴確實臭,老夫也曾與其口角過多次。但其見識絕然不差,倘是依了他的主張,那群建奴早該在冰天雪地裡餓死了!王肖乾(王化貞)會來事兒,又好大喜功,可本領卻不濟。張元平對熊黑子也是素有嫌隙,故而一味偏袒王肖乾,這才導致遼東一發不可收拾!經略遼東,身寄聖上厚望,肩上擔子裡裝的是百萬軍民的身家性命,國事豈能如此!”朱燮元說著,越發生起氣來。
“這事小子略有所聞,不過知道的不多,每每想來也是氣憤塞胸。小子也曾多次上書請赴遼東,誓為朝廷剿滅此獠。奈何卻總是無人理睬……唉。”孫傑歎了口氣。
“無人理睬就對了。”朱燮元截道。
“啊?大人,此話怎講?”
“你以為朝中沒人想到你麼?錯!據老夫所知,教你去遼東的上奏,沒有十次至少也有七八次了!隻不過所有上奏都被聖上留中了。就連那張元平也曾上書保舉你為‘平遼將軍’,並表示,隻要你能領軍出關,他便要親自督師出征呢。哼!”
“啊?那……大人……”孫傑完全被搞糊塗了,這些朝廷中樞平靜表麵下洶湧的暗流他一無所知,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朱燮元充滿慈愛地看著愛將:“你莫急,聽老夫慢慢給你講,大老遠從成都府跑來這裡找你,老夫就是為這個事來的。”
孫傑感動得想說些什麼,朱燮元擺擺手:“你聽著就好。聖上把所有請調你出師遼東的奏章全部留中是最最高明的做法。你莫以為哪個保舉你便皆是出於好心,聖上對此心裡明鏡似的呢,所以才都留中不發。保舉你領軍出關,你打贏了,保你的人當然有建策之功、你打輸了,他們有甚損失麼?從薩爾滸到今天,朝臣們你一句我一句保舉了那麼多人,屢戰屢敗,死了那麼多大將,你看到有誰因所薦非人而受過的麼?沒有,一個都沒有!相反,若是自己推薦的人打了敗仗,那幫人永遠會第一個跳出來橫加指責,一股腦把責任全推卸出去,然後不疼不癢假惺惺地來上一句‘臣一心為國,然誤信人言,釀此大過,恭請聖上責罰。’然後,哼哼,便沒事了!是啊,人家本來是為了大明,你能怎麼罰他?罰了他,以後誰還會為朝廷出謀劃策?這裡麵的道理個個都門兒清著呐!你記住:哪個推薦你,並不一定是真的了解你、信任你,甚至……唉,老夫這次回鄉守製一去三年,委實放心不下你,索性就跟你明說了罷——甚至不一定真的是為了大明!”
“啊?”一席話把孫傑說得脊梁上的寒毛都乍起來,冷汗涔涔。
“老夫還沒說完呢!”朱燮元繼續道,“咱們先說張元平。他掛了遼東經略,可曾出關一步?所有事全撒手閉眼地交給王肖乾,等到遼事一敗塗地再也無法收拾,他又做了甚?把責任全推到王肖乾和熊黑子頭上!他那班門生朋黨遙相呼應,最後一致的結論是:熊黑子有能力但撂挑子啥也不乾,所以下了大獄、王肖乾是好心但人笨得不可救藥,所以丟了官。然後張元平又上奏,表示叫你去遼東,他親自督師!哼,這是信任你麼?你可曾跟他打過什麼交道?”
“小子從未見過張大人。”孫傑老老實實地回答。
“不用你講,老夫當然知道!”朱燮元打斷了孫傑,“他要你去遼東,並不是相信你能打敗建奴,而是在跟聖天子討價還價呐!他知道聖上心裡是怎麼想的!以前那麼多人保薦你,聖上為什麼不答應?你孫家是聖上養的一條狗!老夫這麼說你彆不高興,朝廷鷹犬,大家不都這麼說嗎?鷹是廠衛,這犬麼,便是各軍鎮,最厲害的當然是你孫家!漢高祖封蕭何時,很多多年在前線親冒矢石九死一生的將領們不滿,高祖怎麼說的?‘丞相是功人,你們是功狗’。老夫沒有貶低你的意思。”
孫傑忙道:“大人言重了。”
“嗯。剛才說到哪兒了?歲數大了,唉。哦對了,功狗。張元平知道聖上才不會放你去遼東呢。那幫野豬皮再怎麼鬨,終究是癬疥之患——隻要守定了山海關,關外任他們再怎麼折騰也不會對大明有什麼實質性的威脅,西虜也是一樣的道理。無論是也先,還是乃前汗,都曾寇犯京師,然後還不是被趕出去!咱們真正的威脅在關內,在帝國腹心!聖上要留著你對付這等心腹大患,怎麼可能把你扔到冰天雪地裡任你自生自滅?所以莫說他們,你自己請纓,聖上也隻會好言激勵一番,再賜些皇賞也就是了。那張元平全然猜透了聖上的心思,所以才會提出來——聖上自然不準,他麼,自然也就沒事了!”
“天啊!這裡麵竟有那麼多彎彎繞,若不是大人點撥,打死小子也想不到。”孫傑聽得有些傻了。
“你當然想不到。話說回來,這才哪兒到哪?這灘水,可深著呢,又深又渾,一時你也不可能全然明白。老夫在,你一概不用管,老夫自然有分寸;眼下老夫要離開了,往後幾年要全靠你自己,所以必須跟你講明白。旁的事你莫管,記住兩條便包你沒事:第一,心裡隻想著聖上、眼裡隻看著聖上!雖說聖上就是朝廷,可有時候啊,這裡麵也有些小小的區彆。這時,你不要想什麼一心為了朝廷,你必須堅定地站在聖上這邊兒!老夫可能會有不一樣的選擇,但你不是老夫,你隻能選聖上。第二,手裡一定要有兵!有兵在,聖上便能護著你,你也能護著聖上。如果打光了你的兵,便是沒了爪牙的狗,聖上縱然想護著你,有時候也可能力不從心,何況那些追隨了孫家兩百年的子弟,你也要為他們的子孫著想。”
孫傑噗通跪下,重重地叩了個頭:“大人愛護,小子粉身不忘。”
“你起來,咱們爺兒倆繼續說兵事,這是正事。你對現在的戰事怎麼看?”
“奢賊大勢已去。小子叫羅參將坐鎮永寧收拾殘局,本部和大嫂乘勝追擊,不給他養傷恢複的機會,一路咬著打——奢賊倉促而起,此前攻州陷府又猖獗得很,不會有甚穩固的大後方,這永寧老巢被大嫂和小子一擊而得便是明證。隻要小子咬住不鬆口,川省之亂最遲旬月可定,小子和大嫂直接縱兵入黔。小子剿奢賊的這個把月,永寧這裡也該恢複得七七八八了,羅大哥騰出手來,率後援加入我軍,黔省的其他幾路官軍配合策應就好了,守定幾處地方莫教安賊跑脫,順便保護我軍糧道。水西那裡不會比奢賊難打……”孫傑邊說邊在心裡盤算著,“差不多半年,最遲不會超過八九個月,小子定能將安賊也擒了,獻俘闕下!”
朱燮元聽罷搖搖頭:“國棟你想得太簡單了。”
孫傑不服道:“大人……”
*朱燮元授羅乾象的參將是明軍正式武職,大明雖然重文輕武,然正式軍職對少數民族的軍人來說很珍貴——不同於“韃官”,有的韃官官銜聽起來不小,什麼總兵副將的,但類似於民兵軍銜,不屬於國家正規官秩序列,不算數。這種正式軍職的授予代表朝廷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