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裡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楊作在哭。
逃走又返回寨子的人在哭。
望見濃煙,外出打獵、采藥奔回寨子的人在哭。
這個寨子裡的人大都姓奢。
老大王故去以後,奢崇明和奢崇周二位頭領在打仗不假,但楊作生活的這座小小苗寨並沒有被波及更沒有參與。不用問,這些遭天譴的孽事是漢人的官軍乾下的:年輕一點的死者,頭顱都被割了去——隻有他們會用良民的首級換賞錢!
深山裡這座小小的,與世無爭的苗寨竟遭如此橫禍,這是為什麼呢?
楊作想不明白。
其他所有人都想不明白。
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血債血償。
埋葬了死者,一把火徹底燒掉沒燃儘的竹樓木屋和田裡青青的莊稼,所有的幸存者,無論男女,無分老幼,義無反顧地投奔了奢王。
再後來,楊作跟著奢王去了重慶。聽說要幫明國仇人去遼東打仗,楊作和同伴們都憋屈憤怒得說不出話來……不過,還是要聽大王的。校場上,樊龍一槍刺死了狗官徐可求,忍無可忍的苗人終於被逼反,楊作的心裡那個痛快啊!他第一個跳出隊列,一刀便砍翻了麵前的一個漢兵,隨即就是一通好殺!
一個漢官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逃,官帽跑脫了,散亂著頭發,一隻官靴也掉了,身上的大紅官衣被撕開,大半拖在身後的地上,就像他往日的官威。楊作趕前兩步,一腳踹過去,那狗官踉蹌地摔了個狗吃屎,轉過臉來,猛然發現楊作的相貌迥異於他人,一半是為了乞命一半是震驚地喊道:“你當是漢家子,為何卻從賊?你當知大義為先!”
楊作一怔,他從沒想過這種問題。不過,眼前的遍地鮮血叫他腦海裡立刻浮現出血泊中妻兒的慘象,同時冒出來的還有這個問題的答案:“呸!生在哪裡、為苗為漢由天不由我;哪個待我親,哪個待我仇,我若不辨,實不如豬狗!待我親便是我親,待我仇,便是我仇!平日裡作威作福,死到臨頭卻來以什麼大義責我,兀那狗官,你是欺傻子麼!”已經生硬的漢話摻雜著苗語從楊作的口中吼出,刀光一閃,鮮血濺了楊作滿頭滿臉。待他抬起頭,仰麵便見到了騎在馬背上的奢王。
通曉漢語的奢崇明從此也記住了楊作。
了解了楊作的身世,再加上作戰勇猛,楊作在永寧軍中迅速脫穎而出,成為奢王的得力乾將之一。去援烏撒之前,奢寅特地來找楊作,神秘兮兮地告訴他,父親想把自己的族妹許配給楊作,等回了赤水便親自張羅婚事,以後大家便是一家人了。
可惜,那次在斧劈峽中了伏,赤水也被羅叛狗偷襲,隨後就是在以著則溪、則窩則溪、雄所則溪的大山裡一路逃……等再回到被燒成瓦礫場的赤水,未婚妻早已不知所蹤,楊作心裡剛剛升起的一團火苗沒等燃起來便徹底、永遠地熄滅了。
大王召集敢死隊死守碉樓,楊作第一個站了出來。奢崇明很驚詫,但也沒說什麼,因為他從楊作的眼睛裡看到了平靜,看到了他對去往另一個世界已做好了準備,甚至,看到了他的期待。
奢王向楊作伸出手,沉聲道:“刀來。”
楊作拔出刀,倒轉刀柄遞給奢王。
奢崇明低頭看了看多年砍殺已然崩出幾道缺口的刀鋒和用青布包裹的開裂的刀柄,輕聲一歎:“這刀配不得我的勇士。”旋即解下自己的佩刀遞給楊作……
遠方的山路上有了動靜,草木在搖晃,一串小小的黑點出現了,明國的漢軍開過來了!
楊作鬆開了掛在腰間的銅錢,將紅繩提起,把銅錢緊緊地塞進腰帶,右手握了握手中奢王的賜刀,耳畔又響起了臨彆時奢王的那句話:“你我來世當為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