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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婆見林歲拿著一個煮好的土豆放在嘴邊後又放下,如此重複了至少十多次。她總算是看不下去了,放下筷子準備好好跟林歲聊聊。
筷子與桌板碰撞的較為尖銳的清脆聲將林歲的思緒拖回身體裡,她抬頭一臉茫然地望向坐在自己左手邊的阿嬤。
林阿婆有些擔憂地看著林歲,如同枯枝般的雙手比劃著動作,‘怎麼了?今天有遇見不開心的事了嗎?’
林歲往常可不是這樣的,她家這妮子,胃口簡直比一個成年男性的胃口都要好,平常一頓飯至少都得吃五六個高粱饅頭才算飽,但現在卻連個土豆都吃得磨磨蹭蹭的。
“我...我沒事,阿嬤。”林歲動作不自然地將土豆放回碗裡,躊躇著不知道該怎麼跟阿嬤開口。
她本想問問阿嬤關於那後山的事,但她又莫名想起自己之前也不是沒有問過阿嬤,但每一次阿嬤都是敷衍,要麼就說那山上有狼之類的。反正就是一堆嚇唬她的話,好讓她不敢打那上墳頭山的主意。
可是,她們就住在山腳下。要真有狼,那可不就慘了?
在她還比現在更小的時候,完全相信了阿嬤嚇唬她的話,而她也總是因為害怕山上隨時都有可能闖入家中的狼而睡不著覺。每當這種時候,阿嬤就會笑著告訴她,她是神明保佑的孩子。
後來她再長大點,阿嬤便開始有意地讓她遠離這個家,除了每天白天在村裡的學堂待著,在太陽落山之前回來,其他時候都不能在家。她不明白阿嬤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想待在阿嬤身邊的,可是阿嬤卻想讓她離開。
她也曾與阿嬤提起守山人的事,她說等以後阿嬤老了,走不動了,她就繼承阿嬤的位置,一直守著阿嬤,哪也不去。但每次當她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平日裡慈祥溫和的阿嬤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從來不會責怪和生氣的阿嬤居然會拿起棍子狠狠抽她的手掌心。
也是那時她開始慢慢意識到,阿嬤已經在做讓她——隻有她一個人離開這個村子的準備。
林歲在粗麻布的褲子上擦了擦手,強裝鎮定地對著阿嬤說道:“那...那個,阿嬤,張翠花她,她叫我去耍嘞。”
‘現在嗎?你還沒吃飯呢。’阿嬤指著林歲麵前碗裡那一個被咬了一小口的土豆。
林歲雙手撐著桌麵站起身,刻意提高的聲音掩飾語氣中的不安,“沒事,我拿著待會吃。”
‘那你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害怕被阿嬤察覺不對勁的林歲快速從桌上的盤子裡拿了兩個土豆後趕忙就跑出了院子,“知道啦阿嬤,我出門啦!”
奔跑時從臉頰劃過的風,踩在腳下柔軟的土地,垂在小路邊等待人們經過時朝著地上虔誠跪拜的雜草,這些是林歲被阿嬤撿到後才逐漸擁有的感受外物的知覺。是阿嬤給了她第二次生命,作為林歲存活至今。
她是阿嬤的孩子,即使體內流淌著不一樣的血液,可她的肉與骨全部都由阿嬤一點點摸索著堆砌組合——她不是一個空虛的人偶,她是阿嬤的孩子。
她不想離開阿嬤,就算是死,也要待在阿嬤的身邊。
七月的下午還很悶熱,即使跑得很快,那風也如同從蒸煮過的竹屜中散出的白霧一樣粘稠。空氣帶著田裡還未成熟的稻草的苦香,吵鬨的蟬蟲掛在粗糲的樹上,刺耳的尖叫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止呀——止呀——,好似它們都知道林歲在奮力奔向什麼深淵,但卻又無力阻止的最後一次悲鳴。
命運的紅絲線不停纏繞打結,直到裹成密不透風的繭,壓得任何一個人都喘不過氣。
林歲在約定好的黃果樹下看見了正在等待她的張翠花,那綁在枯黃的麻花辮上的一抹鮮紅,是如同枯木逢春般本末倒置的生命力,是區彆於她們那個封建時代的來自於新生的活力。
“張翠花。”林歲喉間貫入空氣,連帶著說話都喘出氣音。
張翠花背著手站在樹葉縫隙與光影的交界處,低頭看著腳下的影子,她穿著的布鞋有些破舊,因為整天在田裡跑來跑去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她聽見林歲的聲音,轉頭看向朝她跑來的瘦小的女孩,被太陽曬得黢黑的臉蛋上露出有些滑稽的笑,“你來得好慢,我還以為你害怕了嘞。”
林歲雙手支在膝蓋上,胸腔擠壓出的氣竄上大腦,她的聲音也跟著拔高:“怎麼可能,不是約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