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的一聲。
整條冰河碎裂不堪。
寒風拂麵,蕭長陵傲然策馬,身形如槊。一代梟雄俯瞰滹沱兩岸,北國風光儘收眼底,獨有一襲白衣卷起。
“大王威武!”
號角聲嗚咽高亢,遊龍鼓直撞人心,靖北兵將齊聲呐喊,聲震四野。
蕭長陵見狀,麵上不動聲色,隻是目光冰冷地環顧諸軍,於馬背之上微微抬手示意,城下數萬將士立時肅穆,無一不靜靜地凝視著他們的王,——那一襲白衣!
“靖北威武——”蕭長陵的聲音,威嚴沉厚,一句句遠遠傳來。
“謔!”
“謔!”
“謔!”
數萬靖北健兒,齊齊高舉槍戟,發出驚天動地的咆哮,聲聲響徹塞外,令人心旌滌蕩,耳際嗡嗡作響。
馬蹄噠噠,一襲白衣的蕭長陵,從數百“鐵浮屠”的黑甲騎士叢中,策馬而出,於蘇胡二將麵前揚鞭立馬,平視靖北雙璧。兩人緩緩跪下。
“末將恭迎大王。”
蕭長陵淡然一笑。
“諸位免禮。”
“謝大王。”二將起身肅立。
這一刻,蕭長陵雙目如炬,身上那件繡著蟠龍騰雲圖案的玄色大氅,在風中啪啪飛舞;靖北之王俊秀的身姿,驕傲地高踞颯露紫上,而他那挺拔且又堅毅的背影,此刻則如山嶽矗立,嵌入所有將士的心頭,揮之不去。
“孤入京述職,迄今五月有餘,不想今日在我靖北王城之下,竟又能見到列位弟兄,將士們辛苦了。”蕭長陵風度澹雅,唇下浮起一抹微笑,愈加顯得容色冷峻,也愈加顯得神采奕奕。
“末將與佐玉適才還擔心,大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門關閉再開,便要大費周章。如今看到大王平安歸來,我等也就安心了。”蘇翊全副束甲,按劍立於馬前。
說罷,蘇翊上前,接過蕭長陵手中的馬鞭,親自執起轡頭,緩步進入城堙門內;自打加入靖北軍以來,這位自幼出身將門,胸懷大誌,墨經從戎的一代名將,早已封候拜將多年,不說勢力絕倫,亦可謂軍威顯赫,然而,像這樣執鞭墜鐙的雜役,在他做來,毫無違和之感。
“轟——”
待王駕俱入,隨著一聲轟鳴之聲,晉陽城前的巨大吊橋和厚重城門,旋即在身後軋軋閉合。
塞外,四野八荒,一座四方孤城,落寞地聳立於風沙之中。
……
晉陽,秦王宮。
夜已經很深了,一彎弦月已漸上雁蕩山頭。
從淩雲拔起的寧清閣往下俯視,王城如仰臥的巨人,在夜色籠罩中沉沉睡去,而在不遠方的街巷深處,則隱隱約約透出些許微弱的燈光,為這黑夜增添了少許光亮;夜風瑟瑟,一身白衣的年青藩王,孤獨地站在閣上俯瞰,冷風扯著他玄色如墨的狐裘長披緩慢飄動。
寧清閣上,蕭長陵憑欄遠眺,目光之中平靜無波,臉上也掛起了一抹冰霜之色,任由夜風拂過他的麵龐,吹起他鬢邊垂下的烏發……
入城之後,隨行扈從的三千鐵浮屠,奉命依序歸營;這一日,大周帝國的當朝大司馬、大將軍、太尉、上柱國、天下兵馬大元帥、都督中外諸軍事、北境行台大元帥、天柱上將,——秦王蕭長陵,遂在重返晉陽的當天正午,於西郊行祃祭閱兵之禮,大饗士卒。
祭禮落畢,蕭長陵便在王宮宮城置酒設宴,宴請靖北文武,與麾下謀臣戰將燕飲至中夜,方才散去。
時下,夜色正濃,夜風夾著涼意,輕輕吹向王宮城頭。
蕭長陵的身側,空無一人,在月色的覆蓋之下,映襯出一代梟雄煢煢孑立的身影,若隱若現。
寒夜寂靜,更顯孤寂。
朗月疏星之下,蕭長陵負手站在寧清閣上,白衣無塵,衣袂當風;他靜靜地俯覽夜色中的晉陽王城,俯覽這片夜色中的浩蕩江山,惆悵浮上心頭。這片江山是他的,這片土地上的子民、城市和軍隊也是他的,可他……為什麼會感到孤獨,而且,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
在這種無限孤獨的驅使下,蕭長陵悵然昂首,仰望月夜,果見西北天空之中,一顆雪亮白星,形如彎鉤,於河漢交接分外醒目,幾有奪月並立之勢。
星辰入眼,可是蕭長陵的臉上,未見絲毫動容,反而愈發幽邃,愈發深不可測;夜風之中的靖北之王,仍是一襲白衣勝雪,少年意態半分未減,身姿俊秀,眉宇英挺,竟與當年彆無二致。
蕭長陵沉凝不語。
今夜的星空,恍若十年前的浣花溪。蕭長陵依稀記得,十年以前,也就是在這樣一個月明星稀的寂靜夏夜,他與婉兒,執手相偕,愜意地漫步於浣花溪畔,於崇麗閣中,靜看滿天繁星,仰觀星月雲間,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浣花溪畔,崇麗閣上,他與她,情定三生,白首不移。
十載風雲,歲月,滄海桑田。
曾幾何時,他與她,青梅竹馬,兩心相知,本以為彼此可以廝守終生,可到頭來……卻隻能天各一方,咫尺天涯,相愛不能相守。
俯仰天地日月,歎世事多艱險,喜哀往來皆傷心肝,伏枕久不能眠。
憶及此處,蕭長陵深沉的目光,寂然地凝視天幕,仿佛滿懷期盼著夜幕開啟,鵲橋橫際,走出他心中思茲念茲的那個人,口中喃喃說道。
“但願,還能見一麵。”
可他終究要失望了,如今的他們,一個是秦王殿下,一個是貴妃娘娘,一個是皇帝的弟弟,一個是皇帝的愛妃,即使再深的情意,也難以逾越那道擋在他們身前的鴻溝,或許終其一生,他們,也隻能像現在這樣遙遙地望著彼此。
須臾,蕭長陵淚光閃爍,取出那枚青玉墜劍穗,緊緊地攥在掌心;隻是短促的一瞬息,這位從未在任何人麵前流過眼淚的梟雄,這個被廟堂公卿與朝野上下罵作“人屠”的男子,此刻終於淚如雨下,卸去冷峻的盔甲,摘下鐵血的麵具,沒有任何保留地展露出內心深處最為脆弱的一麵:孤寂,落寞,無助。
“婉兒,如果你我此生注定無法在一起,那麼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護你一世周全。從今以後,我會傾儘一生,為你而戰。”
……
與此同時,深夜的上京皇宮,也是一片清寂。
承乾宮內,燭光黯淡。
已是夤夜,謝婉心仍未入寢,而是披著一件月白色披風,鬱鬱地倚在窗前,麵如止水,一言不發;明玉見狀,輕輕走近柔聲勸慰。
“娘娘,已經三更了,陛下今晚應該不會來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謝婉心依舊無動於衷,那張雋麗嬌美的容顏之上,儘是清冷雪色。
黑夜深沉,月光投下氤氳的銀輝,大地仿佛被一層薄紗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