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牆(1 / 2)

山河入夢來 燕山遊俠 12277 字 7個月前

黃昏降臨,天邊殘陽如血,雲層間的顏色,較之晨曦時分,也逐漸變得越來越黯淡。

偌大的上京皇宮,被籠罩在這片赤紅的夕陽之下,宛如一江金光照射下的盈盈春水,半江瑟瑟半江紅;金碧輝煌的九重宮闕,亦被紅彤彤的火燒雲所縈繞,閃爍著更加刺目的光芒,仿佛深陷一團紅霧裹挾,時隱時現。

出了顯陽殿,蕭長陵獨自一人,行走在這座森嚴的皇宮深處,似乎是在找尋出宮的路,又似乎是在漫無目的地遊逛著;那道修長的身影,配著一襲纖塵不染的白衣,在沉沉西墜的暮色映照下,顯得是那樣落寞、蕭索與悵然……

這個時候,蕭長陵的身邊,空無一人,龍西風與那三名鐵浮屠,早已回營去了,前麵既沒有禦林軍開道,也沒有內侍為其引路,隻有一身白衣的他,形單影隻。

夕陽的餘暉,照在潔白如洗的皇宮禦道上,宛如一顆沉入大海的寶石,煥發著熠熠的光輝,漸漸噴薄而出。

斜陽傾瀉而下,皇宮愈發幽深,仿佛來自海外的蓬萊仙山,兀自矗立於孤島之上,鮮有人流攢動,除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內侍宮女,以及來來往往巡邏的殿前司衛士,便再難看到多餘的人。

四方孤城,九天閶闔,皆是死一般的沉寂,正如那不見一絲溫度的帝王家,冰冷徹骨。天地間,唯有那位白衣勝雪的男子,佩著一柄黑沉古劍,踽踽獨行;他的白衣衣角上,還帶著方才殺人時遺留的血漬,渾身上下散發著令人恐怖的血腥味。

蕭長陵的行跡,就像在雲霧中穿梭一樣,飄忽不定,也沒有一個固定的方向。他從顯陽殿出來之後,先是行過那片寬闊的廣場,過了廣場,他又通過了入宮時那條長長的永巷。

本來,按理講,過了永巷,就能從內宮出來,再走上一小段腳程,隻要出了永平門,便是皇宮外城之所在;然而,蕭長陵並沒有就此出宮,而是沿著高大的宮牆,一路緩緩向西,向西再向西。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很短,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而且,蕭長陵的表情,看上去很是疲憊,那張麵如冠玉,清雋的臉,映在蒼蒼落日裡,殷紅如血;不僅如此,他整個人,好似丟了魂魄一樣,麵色青黑如鐵,雙目隱隱有些血紅,那是如噬血一般的暗紅。

蕭長陵慢慢地走著,走得並不是多麼急促,與其說他是在閒庭信步,倒不如是在遊覽這座大周的皇宮。他的足跡,一會兒漫步於禦花園,一會兒又到了金明池,又一會兒走過了觀星台,此刻,他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後宮妃嬪居住的東苑一帶,而他自己竟然毫無察覺。

大周上京的皇宮,主要由三部分構成:太極宮、長樂宮、東西兩苑。它們共同勾勒出了大周帝宮的基本輪廓,星羅棋布,坐落於青磚黛瓦朱牆的深宮之中。

三大宮苑建築群,太極宮,乃是大周曆代帝王例行朝會,召見外邦元首與使臣之所在,以太極殿為主殿,武德殿為輔殿;長樂宮則是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的居所,三座宮殿矗落其間,分彆是太皇太後的坤寧宮,皇太後的壽康宮,皇後的崇德宮;至於東西兩苑,便是後宮妃嬪聚集之地,無數宮室殿宇,恍如夜空中的璀璨群星,遍布在皇宮的各個角落。

確切地講,皇宮的布局,很大很大,大到超乎常人的想象,而蕭長陵自打從顯陽殿出來後,便像現在這樣不緊不慢,在迷宮一樣的皇宮裡,行走著,漫步著,似乎周遭發生的所有,都與他無關,他就這麼一點一點,走到了皇宮最深處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陣颯颯的涼風,堪堪撲麵而來,風卷起,無聲無息,貼附在蕭長陵的身上,莫名感到了一股不曾經意的侵襲,讓人渾身上下都打起了冷顫。

短短的瞬間,蕭長陵微微一怔,有勁急的風力,挾帶著空氣中的些許沙塵,以一種猝不及防的速度,撲進了他的眼中,扯動著他的眉梢,撩撥著他的睫毛,在裡麵肆意地來回旋轉。

風沙入眼,這是一種那樣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隱痛,如細碎的裂痕,沿著已經彌合好的舊傷,漸漸往外撕裂,直至將那道本已結痂的傷口,重新撕得鮮血淋漓。

於是,蕭長陵眨了眨眼睛,逐漸凝聚全身的意態,緩緩抬起頭來。

對麵,是那座他曾經似曾相識,如今又萬分陌生的宮殿,當下恰逢黃昏,天色沉淪,隻見那座宮殿的一磚一瓦,借著夕陽餘光的映射,閃爍著五彩紛呈的色澤,愈發凸顯出作為內廷東六宮之首的高貴,也間接顯示出裡頭主人的高貴身份。

卻見殿外綠樹掩映,流水淙淙,周圍是一片鬱鬱蔥蔥,茂密繁盛的梧桐林,清風迎麵拂過,吹動著那片樹上的片片金葉,摻著清脆的聲響,泠泠而起,倒是消解了因為晚秋時節而產生的悲寥。

一塘輕輕蕩漾的溪水,將宮殿與梧桐林一分為二,活躍著,波動著,流淌出潺潺的水聲,既自然又和諧,既典雅又輕快,拍打出一段美妙的天籟之音,此起彼伏,動聽悅耳。

水聲綿綿不絕,一架拱形的小石橋,形似一輪彎月,橫在池水之上,直直通往對岸的那座宮殿,小橋,流水,假山,再配上四周的雕廊水榭,亭台樓閣,與那片鬱鬱蔥蔥的梧桐林,這樣的畫麵,也隻有在當世大家筆下的丹青水墨圖中才能看到,能在皇宮中看到這樣的山水美景,也屬實難得。

聽著細水長流,蕭長陵舉目,凝眸望向了對岸,三個醒目的大字,映入了他的眼簾當中,——“承乾宮”。

這一刻,蕭長陵的臉上,變得格外凝重,這種凝重的神情,不是在北境關外縱馬馳騁時的快意,也不是直麵大周天子時的冷傲,更不是在顯陽殿揮刀殺人時的狠辣;這是一種很複雜的表情,惆悵,落寞,惘然,還有一絲淡淡的相思之愁。

隔著一池溪水,蕭長陵迎風站立,眼神之中一片寂然,靜靜地凝視著承乾宮,任憑晚秋的涼風,吹卷起他的一襲白衣,而他隻是一臉黯然地在那兒看著,看著,整個人的神情,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幽色。

因為,她就住在那裡。

這座宮裡的主人,是那個曾經與他青梅竹馬,兩下無猜,他愛了半輩子,守了半輩子的女人;而這天底下,能讓他蕭長陵在這滾滾紅塵中唯一牽掛的人,也就隻有她了……

十年了,也不知道她這些年到底過得怎麼樣?

畢竟,他與她,擁有著無比美好的過去,年少相知的回憶;可如今,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深愛多年的女人,被永遠地困在這座華麗的“金絲籠”裡;而現在,他與她之間,雖然隻隔著一條淺淺的溪水,卻仿佛隔著群山峻嶺一樣。

此時此刻,他真想跨過那架小石橋,牽起她的柔荑玉手,聽她叫自己一聲“二郎”,自己也再想輕輕喚她一聲“婉兒”,就像從前一樣;然而,理智告訴蕭長陵,他不能這樣,自己一旦邁出這一步,便再也無法回頭,那樣,隻會將自己心愛的女人,推入深淵……

忽然,蕭長陵的心中,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他回想著自己的前半生,不禁自嘲地微微一笑。他覺得,仿佛所有的東西,都不是他的,皇位不是他的,江山不是他的,就連青梅竹馬的愛人,也成為了他哥哥的女人,而他如今唯一擁有的東西,就隻剩下了一枚冰冷的兵符,四十萬將士的兵權,以及一個“大周戰神”的空虛威名,除了這些,他什麼都沒有了。

想到這裡,蕭長陵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而回身過去,於落日映射之下,留下了一個悲愴的身影,正準備離開這裡。

正當此時,一縷清幽淡雅的古琴之音,宛如那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悠遠綿長,自對岸嫋嫋傳來,令人不免沉醉其中,即便是前方是有萬裡關山阻隔,也會被這如同天籟之音的琴聲所征服。

蕭長陵正欲離去,卻被那一縷縷琴聲給吸引住了。嫋嫋的琴聲,從小石橋對岸悠揚傳來,輕輕飄進了他的耳朵裡。蕭長陵默默地低著頭,望著眼前清湛的溪水,又如癡迷一般,傾聽著那段由琴弦彈奏而出的優美樂章,這是多麼熟悉的琴聲啊,他好久都沒有聽到如此美妙的琴曲。

故而,蕭長陵本打算離開的腳步,立刻停了下來,然後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目光趨於清明。

隨著樂曲漸漸蔓延開來,一段動聽悅耳的音符,伴著幽怨的旋律,化作了一道萬丈瀑布,須臾間傾瀉而下,令蕭長陵聽得越來越清晰。

蕭長陵驀然揚首,循著琴聲望了過去,望向了那個在湖心涼亭下正在撫琴的女子,嘴角慢慢露出了一抹淺笑。這不是冷峻的笑,而是發自肺腑的,真摯的笑。

謝婉心微微臻首,坐在涼亭之下,輕輕撫著那張繞梁古琴,那雙皓腕凝霜雪的手,修長而又優雅的纖纖玉指,輕撚慢抹,似行雲流水,隨意撥弄著古琴上的七根琴弦,顯得是那樣嫻熟,那樣沉穩。

那張繞梁古琴的音色,時而高亢激奮,像是漲潮時的海水,拍打著布滿暗礁的海岸;時而委婉低沉,又像一位年邁的老母親,呼喚著浪跡天涯的遊子;時而又清脆流暢,仿佛一陣徐徐的清風,拂過一片蒼翠欲滴的竹林。

琴聲始終未曾中斷,謝婉心彈奏的是一曲《梅花三弄》,旋律較諸往日愈發平緩,音韻比起平時愈發淒婉。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平靜無波的水麵,經秋風一吹,泛起幾道粼粼的水光。如此美景,再配上那一曲幽怨的琴曲,怎能不會令人浮想聯翩。

涼亭旁栽著一棵桃樹,樹上的桃花,豔麗盛開,繁花似錦。風起桃花飄飄如雨,一片桃花雨的花瓣,落在了謝婉心的長裙之上,於素雅之中增添了一抹豔影,反倒更加襯托出她清冷的氣質。

天色馬上就要暗下來了,可謝婉心卻依然獨坐亭中,忘我地撫著琴弦,明玉站在身後,一言不發,享受似的體會著貴妃娘娘高超的琴技。

就在謝婉心將所有的精力,都灌注在麵前古琴的琴弦時,她不知道的是,不遠處,一雙溫柔的眼睛,正在深情地注視著她;她更不知道的是,這個深情注視著她的人,正是那個她朝思暮想等了十年的男人,她的少年郎,她心中唯一的所愛……

隻見,蕭長陵背對著斜陽,靜靜地望向那裡,謝婉心那張清秀,恬淡,卻依舊難掩美麗容顏的臉頰,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中;十年未見,他的婉兒,還是那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在蕭長陵的眼中,謝婉心今日未著華服,隻是穿了一件素雅的淺色長裙,一頭烏黑柔滑的秀發,高高地挽就了一個流雲發髻,更顯清麗高雅。

聽著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琴聲,蕭長陵的神情,漸漸變得有些迷離了。似乎是婉兒的琴聲,將他拉回到了過往的回憶中,他還記得,從前的她,最喜歡彈這首《梅花三弄》,每當她彈奏此曲時,自己便在一旁吹簫伴奏,一簫一琴,活脫脫一對神仙伴侶。

可是如今,時過境遷,當他再聽見這首熟悉的曲子時,卻儘是一片哀怨,一片神傷。千般情愫,攪得蕭長陵屏息凝思,緩緩輕閉雙目。

一曲終了。

謝婉心容顏未改,她冷若冰霜的臉上,隻是微微蹙眉,那閃爍著清輝光澤的玉指,輕輕挪開了琴弦。

“娘娘彈得可真好聽,不知這是什麼曲子呀?”明玉好奇地問道。

謝婉心悠悠抬首,雙手撫在琴弦之上,動作非常非常得輕,她那本來就白皙如玉的潤肌,此刻反倒更加朦朧,就像一道銀色的月光,灑滿整個大地。

不過,謝婉心的眼中,還是一如既往的清寂;片刻過後,她才淡淡開口,吐氣如蘭。

“這是《梅花三弄》,我年少時最喜歡彈奏此曲。”

說罷,儘管她的臉上,仍是平靜若斯,卻依舊難掩一片傷心之色;就謝婉心的真實想法,她更想說的是,這是二郎最喜歡的曲子。

卻見,謝婉心忽然垂下頭,寬闊的廣袖,遮住了那張繞梁古琴,那襲淺色的衣衫,在秋風的帶動下,翩翩飄逸,看上去極具美感。

“娘娘,您快看,是秦王殿下……”明玉驚愕地指著對麵。

沒有想到,聽到明玉這話,謝婉心並未感到驚奇,甚至連頭都沒抬起來一下,她覺得,這小妮子肯定是在逗自己玩兒呢,隻是非常冷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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