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沉沉似水。
雄偉的大周上京城,猶如一條長長的巨龍,安靜地盤踞在這片素有“天下中心”之稱的中原腹地,無數條來自北方大河的支流,譬如永定河、玉帶河、溫榆河、豐滈水等大大小小的河流,橫臥在京畿四周,映襯出城外連綿起伏的清涼山,凝視著上京城寬闊的輪廓,倒是為這座煌煌的帝都增添了些許靈氣。
溫柔的月色,灑遍上京城頭的一磚一礫,籠罩著夜幕之下的大周帝國;迷離的月光,仿佛為整座都城披上了一件銀光閃閃的外衣。
時下,剛剛入夜,一輪皎潔的明月,高高地懸於天穹,暗夜的淒然,衝淡了最後一抹夕陽西下的餘暉,墜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漸漸地,天邊墨灰色的蒼茫雲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至延伸到宇宙浩瀚的儘頭,完全湮沒在無端的漆黑之中,看不見一絲光亮。
是夜,銀月當空,大片清輝灑落,一時夜景如畫,偶有幾隻夏蟬,蟄伏在枝頭歡鳴,除此以外,便是如星空般的沉寂,再無半點生息。
京城的夏夜是幽靜的,寂寂無聲,與白日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尤其是入夜之後,偌大的上京城中,除了打更的更夫和巡城的禦林軍官兵,便鮮少看見有人流出現在大街上,因為按照朝廷的製度,京師一旦宵禁,全城百姓是不允許在坊間隨意走動,即使放在平時,都很少看見街上有人,更何況是酷熱難耐的夏夜。
明明如月。
京西,浣花溪。
這條位於宣德門以北,被周人冠以“京中三絕”美譽的帝都溪畔,在盛夏夜色的烘托下,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沒有日光,沒有光影,也沒有白鷗劃破長空之聲,隻有一片沉悶的寧靜;彼時,正值暑氣極盛的仲夏時節,夜裡還不是特彆明顯,白天則顯得尤為明顯,熾烈的日頭,照射在浣花溪碧波蕩漾的水麵上,泛起微顯淡黃的水蒸汽,使得整個浣花溪深陷一片惱人的濕熱,好在山風累年不歇,才稍稍緩解因夏日而產生的煩悶感。
夏夜的浣花溪,宛若一幅寧靜而美麗的畫卷。
此刻,一鉤殘月,斜掛在夜空,灑下無數絢爛的銀輝,映襯著浣花溪波光粼粼的水月洞天,如同一麵嶄新的銅鏡,倒映出天空中的明月和閃耀的星辰,清冽可鑒,澄澈如練。
夜裡,微風拂過溪水,帶來陣陣清涼,令人感到無比心曠神怡,栽植於溪畔的一棵棵柳樹,忘情地隨風搖曳著,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仿佛是在與潺潺流淌的小溪,遙相呼應,又仿佛是在沉聲傾訴著心底的離愁彆緒;清風過處,蟬鳴和蛙聲,此起彼伏,相互交織在了一起,奏響了一曲大自然曼妙的樂章。盛夏的螢火蟲,閃爍著微弱的藍芒,在草叢中來回飛舞,給人視覺上一種夢幻般的美感......
京中的夜如許深長,竟似永無止境一樣,天上皓月淩空,繁星點點,恍如數不清的璀璨的西海寶石,點綴在黑絲絨般的沉沉夜空之上,為這無儘的黑暗頻添了一抹罕見的光明。
天階夜色涼如水。
沿著浣花溪畔平坦的石徑,漫步於漫漫長夜,月兒皎潔的光華,平平鋪在光滑的路麵上,映照出一男一女青春如玉的風華,仿若自天外飄然而來的一對神仙眷侶,他們,從遙遠的雪山走來,從蒼茫的草原走來,從煙雨迷蒙的江南水鄉走來,亦從美麗的畫中走來......
隻見,他們兩個人手牽著手,默默地行走在浣花溪邊。
夜風靜靜無聲,吹卷起那位清俊男子身上的一襲白衣,獵獵飛揚,借助著一輪明月的淡光,投下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鐫刻在兩岸垂柳斑駁的樹梢上,若隱若現;偶爾有幾隻螢火蟲,從他們身邊飛過,留下一瞬息的光芒後,便一閃而逝,他們就這樣緩緩地走著,走著,不知走向何方,也不知走了多久。
天地間,唯有這對璧人的身姿,在月光下影影綽綽,襯出一身的風情,一身的雋秀。
當下,夜闌人靜,月光傾瀉而下,蕭長陵與謝婉心,二人雙雙執手,迎著微涼的夜風,相伴偕行,浣花溪粼粼的水光,伴著夏夜迷人的月色,掩映出金童玉女的龍姿鳳章:
清溪之畔,風神秀徹的秦王蕭長陵,身形高挑挺拔,一襲白衣傲雪賽霜,竟是那樣絕然出塵,朗朗如日月入懷,清俊的麵容,棱角分明,猶如天然雕琢一般,透著一份卓爾不群的堅毅與果敢,再配上他本人那兩道英武的劍眉,端正的五官,寬闊的額頭,俊朗的神情,特彆是濃密黝黑的羽睫下麵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瞳,以及唇下銜著的那一抹恍若陽春三月的溫煦笑容,又怎能不令這世間的女子心折於這位秦王勝似霽月清風的神采,又怎能不傾心於這位靖北之主芝蘭玉樹的雄姿。
蕭長陵腳下的步伐,看上去穩健有力,既不急促,又不沉緩,儼然就是久經戰陣征伐的淬礪,每往前邁出一步,都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仿佛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確切地講,蕭長陵整個人的風采,集北周三代帝王之大成,才造化出了這樣一個英俊瀟灑的身體,他的眉宇,承襲了文帝的冷峻與堅韌,麵部的容顏,遺傳了祖父景帝的溫潤如玉,至於那雙深邃的寒眸,比起他的父皇,更顯炯炯有神,淩厲的目光,如玉龍雪山之巔,萬年無人涉足的積雪,融化在雪蓮漂浮的碧玉池上,直直攝人心魄。
而且,遍觀這位白衣秦王的全身上下,無不散發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從容自信,少了幾分天潢貴胄的驕矜,卻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清逸,似乎這天下的一切,儘在他的掌控之中,大有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教人癡迷於他的風度。
清涼的夜風,拂過蕭長陵白皙的臉龐,吹過他兩頰的烏發,那一身掃儘塵埃的白衣,任憑夏風卷起衣袂,振出輕輕的摩擦之聲。
但見,他下頜微揚,麵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靜靜地偕著身畔那個自己深深眷戀的女子,輕輕地攬著她纖瘦的香肩,愜意地徐徐行於月下的浣花溪,聆聽著草叢中傳來的陣陣蟲鳴,享受著這夏日裡難得的涼意,萬般情愫,儘歸無言。
今夜的謝婉心,無論是少女的風姿,還是清新的衣著,都顯得與平時判若兩人。一身水藍色紗裙,愈發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段與柔美的腰肢;月色映照之下,她肌膚勝雪,長發如瀑,水袖翩若驚鴻,裙裾搖香,眉目間柔情似水,儘顯風華絕代,那雙水汽濛濛的明眸,襯著一張嬌俏可人的臉頰,再仔細一看,竟是一朵明豔的桃花,正在悄然盛開,任誰一眼望去,都無法抵擋得住這傾國的美色。
勝雪的容顏,是十萬裡皚皚江山的濃縮,化在一人眉間;清麗的丹蔻,是普天下所有麗景的凝煉,點在一人絳唇;飄逸的秀發,是古往今來的玉關春色,卻終抵不過一聲掠眉歎息,便羞謝了小樓深簾的杏花春雨。
此時此刻,謝婉心的臉上,漾起淡淡的笑靨,皎皎的月光,映在少女白皙如雪的潤肌上,折射出一抹溫柔的光,給寂靜的夏夜留下了一道美麗的倩影;她步履輕盈,小鳥依人地挽著那個男子的手臂,風,輕輕吹拂著謝四小姐烏黑的長發,發絲飄舞,裙擺蹁躚,再配上清溪月色的美景,一時間,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月光下,是這一對佳偶卿卿我我的月影……
相愛的人,隻要心中裝著彼此,即便最後不能白頭到老,但像這樣能一直偕手走下去,也算是一件幸事。
或許,在謝婉心的心中,她曾經不止一次,默默地對蕭長陵說,“二郎,我這一生,唯願與你共度,多想時光靜好,與君終老,心意相通,永不相負……”
走著走著,蕭長陵隻覺得,這條溪畔的小路,好長,就像未來數十載的漫漫人生路,永遠也望不到儘頭。
不多時,遠處依稀可見,浣花溪對岸的半山腰上,立著一處院落,隱在了黑沉沉的暗夜裡;走得近了,原來竟是一座高高矗立的巍然大樓,直達近在咫尺的蓮花山,一覽無遺。
這座毗鄰蓮花山的古樸高樓,正是位於浣花溪之畔,出自將作大監宇文弘昇之手,凝聚了無數工匠心血,才修築出如此一座氣勢非凡,曆經三朝風雨,始終屹立不倒的古樓,——“崇麗閣”。
崇麗閣,又名“花萼玄元樓”,是蓮花山上最為紮眼的一座懸空高樓,聳立於浣花溪畔,高達百餘丈,總共四層,可俯瞰半山景色;甚至,它的高度,要比上京永寧寺的七級佛塔,還要愈發挺拔一些,不禁勾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心。
倘若站在崇麗閣上,不僅可以飽覽眼前的浣花溪,更能將整個上京城儘收眼底,往遠處可以看到宏偉的宣德門,再往遠處還能看到太極殿前的那片大廣場,乃至大周皇帝的禦書房,還有繁華的宮苑;這一切的景致,就像一個巨大的水池,正在不遺餘力地將整座京城裡的所有人流,全部吸入池中,頗有一種百川歸海的氣度。
當高闊的崇麗閣出現在眼前的一刹那,謝婉心微微仰起清秀的玉容,那鎏金的簷頂,朱紅的漆柱,寬敞的閣廊,映入她秋水凝波的明瞳,少女那顆春情蕩漾的心,頓時被崇麗閣巧奪天工的工藝,深深震撼,竟讓她一時有些著迷。
注視了片刻之後,謝婉心停下了輕盈的步子,探出柔嫩的指尖,在蕭長陵的肘部輕輕一點,宛如蜻蜓點水。
“二郎你看,那裡是崇麗閣嗎?”謝婉心笑吟吟地指向夜幕下的蓮花山,語聲嫋嫋若琴音。
這時,蕭長陵轉過半張臉頰,腳下穩健的步伐,明顯放緩了下來,而且是越來越平緩,越來越平緩;他先是望了一眼遠方的崇麗閣,又凝望著謝婉心美麗的側顏,微微一笑,然後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輕聲開口道。
“是啊,小時候來過一次,那個時候,父皇尚是太子,有一年春天,他老人家帶著我和我大哥,還有阿姊,一起來此遊玩,登樓眺遠,鳥瞰帝都春色;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裡還是一點沒變,到底是京城第一樓啊!”
蕭長陵的眼神,愈發溫純,那是對兒時童真歲月的追念,亦是對眼前人的疼惜與寵溺。
月兒的清輝,映射在謝婉心明豔的臉上,她嵌著梨渦的笑靨,揚起一抹淺淺的嫵媚,氤氳朦朧的水眸,竟似今夜淡淡陰翳中一弧月色;而她那俏麗的笑容,就像晨曦朝露中臨風微顫的花枝,是如此得美麗,又是如此得誘人。
望著婉兒動人的笑顏,蕭長陵清淩淩的目光,於倏然之間,似被冰刀劃過一樣,漸漸消散殆儘,而他唇弧下如刀尖的寒芒,則在瞬息萬變內,化作了一汪天山泉水,柔而無波。
蕭長陵嘴角蘊笑,眼若星光欲流,他整個人的思緒,仿佛出現了短暫的遐想。他曾獨自一人,默默坐在船頭,在空明的海浪聲中,回想起那一日的呼嘯,巨浪滔天,風卷殘雲;那一刻,他想入非非了,倘若婉兒那時能在自己身側,該有多好。那麼博大空靈的浪聲,那麼美好的星辰,若有她在側,濕潤的海風,一定會將她的長發,送到自己懷中,嗅見那溫暖而深幽的發香,突然便莫名想念她身上的幽香,想念她明媚的微笑,以及那個恬靜淡雅的她。
脈脈,如海風。
忽而,蕭長陵斂住了笑容,緩緩轉過身去,一雙深情款款的眼眸,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目光,凝視著眼前冰清玉潔的少女,直看得謝四小姐心裡小鹿亂撞;須臾之後,蕭長陵輕執起姑娘家的纖纖玉手,貼著謝婉心的耳鬢,低聲說道。
“婉兒,今夜朗月當空,我們上樓去看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