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言畢,這位舉世公認當今最強大的君王,仰天大笑,飲罷杯中壽酒。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頃刻間,千人振臂,山呼海嘯,似要吞噬儘這人世間的無數生靈。
酒過三巡,宗室諸王、文武群臣,以及各大功勳貴戚,開始輪番向皇帝陛下進獻壽禮。
有人獻上價值連城的“九龍寶劍”,有人獻上鵝蛋大小的西海夜明珠,有人進獻的是由西域上等藍田美玉打製而成的玉如意,也有人進獻的是純金打造的仙鶴紫紋雕花金瓶,還有人獻上的是東海水藍珊瑚精心雕就的“馬超龍雀”金身,另有墨麒麟、貔貅、玄武擺件,各色珠玉、蜀錦、綢緞等重禮,更是不計其數。
至於後宮妃嬪、王公女眷以及誥命夫人們的獻禮,倒是中規中矩,恪守上下尊卑,沒有一絲一毫的逾製;譬如,皇後獨孤元姬進獻的壽禮,是整整四卷五千餘字,全篇以鮮卑文字書寫的《金剛般若經》,豫章王的生母淑妃楊氏,奉上的賀禮是一對翡翠西瓜,楚王之女華陽郡主蕭妘嬋,獻了一匣荊州所產的黃玉,李妍獻了一套菊花枕,淩芷蘭獻了自己親手研製的“水沉香”,明雨柔則獻了一組五首頌聖詩……
平陽公主蕭映雪身為西境統帥,雖遠在甘涼,統率十萬鎮西軍,不在上京,卻也遣使送來了壽禮:五匹產自西域龜茲,長相高大威猛,骨骼雄健緊致的上好良馬——“照夜玉獅子”。
眾人獻禮完畢後,接下來,便是太子蕭長耀敬獻的壽禮了。
皇太子的壽禮,是一幅長長的卷軸,乍一看平平無奇;然而,當兩名黃門內侍緩緩展開的一瞬,所有人的眼球,幾乎在同一時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原來,這是太子殿下親筆手書的一幅翰墨壽辭——《賀聖天子降誕千秋福壽文》;隻見,長長的卷軸圖上,潔白的宣紙之上,雖是普通的用紙,普通的用墨,字跡卻峻秀張揚,筆勁高挺,極儘古之大家不落窠臼的風骨。
“蘭殿千秋,名萬壽殤。
風傳率土,日表天祥。
玉宇花開,宜動會昌。
衣冠白鷺,簾幕未央。
遺成新俗,朝儀舊章。
月銜花鏡,露綴絲囊。
處祠田祖,宴饗杖鄉。
深思聖德,獲萬人康。”
蕭長耀站起身來,微微麵朝正前方的那張禦座,長長地躬身一禮。
“父皇,兒臣素來聽聞,父皇日理萬機,大周江山何等壯麗秀美,惜父皇夙興夜寐,憂勞國事,從無賞遊之暇,故兒臣手書一卷,獻於父皇,以表兒臣寸心。”
皇帝的臉色,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靜,隻是淡淡看了一眼那幅太子手書的卷軸,麵部的皺紋,悄然微展開來。
“好,太子有心了。”蕭隆先輕輕揚手,示意左右收下卷軸。
太子獻完壽禮片刻,身為當朝三公宰輔的司徒謝顥,也慢慢站了起來;當下,這位弱冠之年曾被世人譽為“謝家玉璧”的士林領袖,長身玉立,以一個當世文宗的儒雅姿態,兩袖平平展開,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
“啟稟陛下,今日乃是陛下千秋聖壽,普天同慶,臣也備了一份薄禮,要獻予陛下,望陛下笑納。”
蕭隆先放下金杯,一雙龍目中深沉的目光,直挺挺地望著這個與自己年少相扶的謝家家主,眉梢眼角皆是笑意。
“文德啊,你是朕在潛邸時的至交,朕與你名為君臣,情逾兄弟,你獻的禮物,朕是一定要賞光的。”
“是,陛下,抬上來!”謝顥躬身一禮,隨即輕輕招了招手。
很快,兩三名金甲禦林軍,抬著一架精美的屏風,虎步走到天子駕前;那是一架六扇紫檀嵌金琉璃屏風,上麵題著幾行墨跡淋漓的小詩,墨香依舊濃鬱,一看就是出自謝顥這位文壇盟主筆下。
當然,最為引人注目的,倒還真不是謝顥的題詩,而是屏風上繡著的那幅碧池秋荷圖,從嚴格意義上講,這並不是畫,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刺繡,在屏風長長的絲絹上一針一線繡成的,看起來雖平平無奇,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其不同於一般的緙絲,不僅色澤光滑,針法細膩柔韌,而且,風格又是那樣清雅高潔:
畫中秋荷風姿綽約,雖為針線繡成,卻也勾勒出了蓮蓬與荷葉之間,返照迎潮,行雲帶雨,綻放於池中的風流意態,正好映襯了畫中詩的意境。
宣帝端坐在禦座之上,凝眸注視著屏風上的清詩與秋荷,越看越入神,“呈近些。”,當屏風呈至禦前,宣帝探身以手輕撫,隻覺手感無比舒適。
“這是?”
“陛下,此乃小女為賀陛下千秋所作,小小薄禮,不成敬意,還望陛下莫要嫌棄。”謝顥舒袖低聲道。
聞聽此言,蕭隆先頓時笑容滿麵,全無方才的帝王威儀。
“哦?莫非是文德家的四丫頭嗎,好一雙巧手啊!”
“承蒙陛下厚愛,正是小女。”緊接著,謝顥轉頭,看向那層女眷雲集的紗簾,輕聲說道。
“杳杳,還不見過陛下。”
紗簾緩緩挑開。
當聽到爹爹熟悉的聲音,先前一直嫻靜地坐在簾後的謝婉心,終於理了理那襲水青色長裙的雲袖,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沿著流雲發髻,飄逸般地拂到身後,良久款款起身;裙袂輕曳間,她已迤邐步出錦屏紗簾之外,緩步走到禦前的紅毯之上,盈盈而立,仿若仙子綽約下凡。
此刻,席間眾人的目光,全部彙聚到了這位美麗的少女身上,娉娉立於禦前的謝四小姐,一身水青色羅裙,分外顯眼,清新標致的流雲髻上點綴的白玉發簪,在淡淡秋陽的映照下,熠熠生輝,仿似出水芙蓉般纖塵不染,嬌俏明豔的模樣,更顯人麵桃花,惹人憐愛。
當謝婉心緩步走上禦前的一刹那,蕭長陵的目光,便早早就與婉兒那雙布滿柔情的明瞳,四目交彙;萬般的情愫,萬般的溫柔,皆在二人四目相對的電光火石之間,輕輕縈繞上來,凝聚成一麵碧波蕩漾的鏡湖,風聲一卷,就能泛起一圈漣漪,直至占據他們的心防。
不過,瞬息的凝視,一閃而逝,情意綿綿的兩個人,立刻收回了目光;蕭長陵唇弧的堅硬線條,遽然往裡一收,展露出了一抹明曜的笑容,驅散了鳳凰山間層層密布的霧靄。
與此同時,蕭長耀湛然的眼神,也不知不覺地落到了謝婉心身上;這一刻,皇太子瞳孔微縮,雙眼漸漸放空,陷入了永無止境的迷離之中。
蕭長耀認出來了,她就是自己剛剛在鳳凰廟上見到的女子,原來,她竟然是謝司徒的愛女,才貌冠絕京師的謝四小姐,一抹光豔動天下的麗影,撞進了太子殿下寧寂的心田深處。
可是,當他看到自己思慕許久的女子,正用一種少女清純的目光,靜靜地凝視著蕭長陵白皙的麵龐,而蕭長陵也在用他溫煦如春的眼神,與她四目相視之時,蕭長耀的眉間,倏忽騰起了一層寒峻之色,是那樣冰冷刺骨。
謝婉心此刻尚渾然不覺,兩個男人深情的目光,同時鎖定到了他的身上;這兩個男人,既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亦是操縱天下大勢的勁敵,是當今之世最為光彩奪目的兩個男人,一個是縱橫沙場,叱吒風雲的靖北之王,一個是入主東宮,雄韜偉略的國之皇儲;對於情竇初開的謝婉心而言,她並不知道,這對不世出的天家兄弟,將會成為自己生命長河裡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臣女謝婉心,參見陛下,陛下千秋無期,長樂無極——”謝婉心緩緩跪下,稽首微福一禮,柔聲說道。
“四丫頭。”禦座之上的皇帝陛下,放下手中的金杯,平靜地凝望著眼前的青衣少女,嘴角浮起了淡然的笑意。
麵對天子沉沉直射過來的目光,謝婉心驕傲地揚起瘦削的下頜,如花美眷的美人玉顏上,仍是一臉澄澈。
“陛下認得臣女?”
宣帝拊掌,先是看了看身旁一身紅衣的皇後,又掃了一眼底下白衣勝雪的蕭長陵,旋即大笑起來。
“朕當然認識你了,二郎可是不止一次地在朕麵前提到你,想必皇後已經見過了。哦……,對了,記得你剛出生那會兒,朕還抱過你呢,想不到啊,轉眼都成大姑娘了。”
謝婉心羞赧一笑,愈發襯出少女的冰清玉潔。
到了這個時候,眾人基本都獻完壽禮了,皇帝的雙目,輕飄飄地落到了一襲醒目白衣少年身上;在大周皇帝淩厲視線的終點,蕭長陵孤獨地坐在酒案前,雙手平平地按著案幾的花紋,兩道英挺的劍眉,凝聚著寒意攝魂的劍氣,仿佛一劍便可斬斷亂世的枷鎖,再配上那張長久覆蓋殺氣與寒霜的臉頰,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凜然之氣,漸漸噴薄而出。
眼見蕭長陵如此泰然自若,皇帝陛下的麵容之上,顯示出了一種教人炫目的威儀與力量。
“二郎,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跟父皇說嗎?!”
霎時,蕭長陵昂然仰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如同漫天傾瀉而下的箭雨,籠罩向了那位雄踞至尊天位,稱孤道寡數年之久,號令萬千大周子民的皇帝陛下,唇邊慢慢勾起了一絲安然的微笑,一掃先前溫煦的春意,沉靜無波。
……
承麟殿前,歌舞依舊,天家父子竟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