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漸深了。
華燈初上,淡月朧明,一彎潛藏在雲翳深處的新月,孤寂地鑲嵌於繁星滿天的夜空之中,溫柔如水的月光,傾瀉在曲徑通幽的鳳凰山上,也傾瀉在了古刹盎然的鳳凰廟宇。
壽宴落幕,繁花散儘,這座毗鄰京畿,連綿起伏數十裡,素有“王山”之稱的鳳凰山,山上那座懸空矗立的鳳凰廟,此刻早已褪去了數日以來的錦繡風流,沒了花團錦簇,沒了歌舞升平,更沒了聖天子萬壽無疆的宏闊,隻剩下蕭瑟的秋涼覆壓在鳳凰山的山水之間,映襯出秋夜裡特有的清冷與唯美。
夜幕沉沉墜臨,鳳凰山的夜晚,比起上京還要幽曠寧靜許多,除了淡淡的風聲,便是隱隱約約,從遠方山中斷斷續續傳之而來的鶴唳猿嘯。
鳳凰山行宮,西南。
那裡,在朦朧月色的照映下,映出黑漆漆的竹苑,裡麵植滿大叢碧綠的湘妃竹,伴隨著秋夜微涼的西風,輕盈搖曳;皎皎的銀輝,投射在修長光潔的竹節之上,光影婆娑,沙沙作響。
無邊無際的長夜,如同一麵漆黑到了極致的幕布,將寂靜的竹苑徹底籠罩了起來;萬籟俱寂,黃昏裡的一抹殘陽,早已融彙在了烏沉沉的星雲縫隙,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夜空之中那一輪散發著清冽月光的明月邊緣,蒙上了一層淡青色的光暈,從遠處一望,若即若離。
月光灑遍竹苑,點綴著鋪滿黃色鵝卵石的竹林小徑,漸漸地,勾勒出了一位少女曼妙的風姿,明眸皓齒,落落大方,一身水青色長裙,兼之雲岫翩翩,襯得她肌膚勝雪,白皙如玉,一雙蘊含著兩汪盈盈春水的清瞳,托在柳葉彎眉之下,一顰一笑,仿似驚鴻麗影,傾倒世間無數須眉,愈發楚楚動人;本是極為清素的衣飾,放在她的身上,倒是在溫婉綽約的空餘,透露出一抹明媚動人的風華,教人僅一眼浮過,便終生揮之不去。
柔和的月色下,謝婉心穿著自己那件繡著粉蝶撲花圖紋的水青色女子羅裙,在明玉的陪同下,漫步於寂寂無聲的竹苑之中,步履顯得分外輕盈,整個人竟似被五彩祥雲托在半空中,再配上她飄颻欲仙的裙袂,秀美如瀑的流雲發髻,更顯嫋嫋婀娜,風華絕代。
不多時,謝婉心便與明玉主仆二人,步出竹苑,走到一泓相對清幽些許的湖畔岸邊,當看到前方坐落的一處涼亭時,明玉上前,輕輕扶住四小姐,拾階而上,緩緩坐下。
湖邊的夜風,卷帶著竹葉與花草的清香,拂過波光粼粼的湖麵,激蕩起一圈微薄的漣漪;少女清澈的目光,仿佛一汪淺淺的碧池,凝望著湖光夜色,竟似即將融化冬日的落雪,又似是欲汩汩地注入眼前的湖底深處,順著湖水,綿延不絕地流入長河,流入大海……
今夜的月光,甚是皎潔,謝婉心美麗的倩影,借助著明月的輝映,宛若脫胎仙山瓊閣的玉人,光豔動天下。
就在這時,謝婉心的身後,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盤桓於涼亭階下,慢慢飄進了亭中,那不是女子輕盈的步子,而是出自男子穩健的腳下。
當聽見這突兀而起的腳步聲,謝婉心的第一反應,先是嫣然一笑,而後盈盈起身,尚未回眸便已開口,聲音溫柔多情,並凝含著一絲少女獨有的恬靜。
“二郎,你來了……”
然而,當謝婉心轉首回眸的一刹那,她卻驚異地發現,此刻,映入她眼簾當中的身影,並不是那一抹絕塵萬裡的白衣,也不是她熟悉的劍眉星目,俊秀身姿,而是兩個迥異於蕭長陵清峻風采的男子。
其中的一名男子,不是彆人,正是司徒謝顥的第三子,謝婉心的三哥,謝氏一族年青子侄中的無雙俊彥——萬寧縣男謝陽;隻見,這位比謝婉心僅僅大了兩歲,自幼便被謝司徒寄予厚望,苦心栽培,時年隻有十七歲的謝家三公子,繼承了父親芝蘭玉樹的氣度,長相清臒,容貌風雅,身長已過七尺,體形不胖不瘦,再配上他身上的那件淡藍色儒衫,頭上束著的那條素色綸巾,說他是謝家第一美男子也不為過,怪不得司徒大人如此倚重自家的這位三公子。
透過夜空投在地表之上的月光,謝婉心清晰地看見,三哥的身旁,站著一位身著玄底朱紋元服的高貴男子,乍一看,此人的年齡,大致徘徊在二十歲上下,長著一雙明亮的丹鳳眼,容色清貴,風采迷人,特彆是額上吊著的兩道黑濃長眉,愈發顯露出他那懾人而又逼迫的目光,頻添了一抹身為未來帝君的凜然之氣。
這時,謝婉心通過少女敏銳的洞察力,竟詫異地發覺出來,三哥身旁的這位年青男子,無論從眉宇,容貌,還是從臉上的儀表觀之,都與二郎有那麼幾分神似,舉止更有幾分形似,唯一不同的是,二郎身上,是那種於冷峻孤傲之中透著陽剛與狂野的英雄氣概,可這位男子身上的氣質,卻是一種於平靜若水之中帶著端肅與凝厲的帝王之風,兩張麵孔,兩種風格,同時交彙在了謝四小姐那對明豔的眸子深處。
想到這裡,謝婉心的腦海當中,忽然浮現出了這樣一個念頭:莫非,他與二郎之間,存在著什麼血脈上的親密關係嗎?當今陛下僅有三位皇子,豫章王尚在衝齡,除了二郎以外,便隻有那位東宮之中的皇太子殿下了……
謝婉心轉過身來,抬眸隻見三哥和那位元服男子,立於涼亭的石階下,正直直地望著月色環繞下的自己。
不過很快,謝婉心就覺得有些不自在了,因為那男子的雙眼,從始至終,就沒有挪開過自己的身體,一直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仿佛凝聚了無數電光,像極了豪族門閥的登徒子;男子就那麼定定地看著謝婉心,看著她那清雋無瑕的玉顏,唇角淡淡一笑,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欣喜。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作為謝家的女郎,作為一位從小深受閨門禮法熏染的世族女子,謝婉心被一個男人如此打量良久,心裡難免“咯噔”了一下,兩頰緋紅,隻得款步走出涼亭;而謝陽二人見狀,也慢慢走了過來。
“三哥。”謝婉心壓抑著心底的彆扭和不自在,沒有多看那名男子一眼,而是微微欠了欠身子,向哥哥見了禮。
謝陽點了點頭,轉首看向身旁的男子,竟看見他雙目之中的眼神,始終盤旋在妹妹秀麗的花容月貌之上,久久不願移開;謝陽何等老成,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深意,轉而又望向妹妹。
“杳杳,還不見過太子殿下!”
果然,他就是皇帝陛下與獨孤皇後的嫡長子,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更是秦王蕭長陵一母同胞的血親兄長——皇太子蕭長耀。
“臣女見過太子殿下。”謝婉心端莊地行了一禮,聲音雖溫婉動聽,卻隱隱蘊含著一絲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矣的清冷,讓人無法靠近。
儘管如此,可蕭長耀炯然的目光,依舊直直地凝視著眼前貌若天仙的女子,越發沉醉於她傾世的美色。先前,鳳凰廟上,承麟殿前,自己與她,僅是遙遙一望,太子殿下那塵封許久的情感之火,瞬間便被麵前這位柔情似水的少女,徹底點燃;如今,她就站在這裡,與自己近在咫尺,皇太子那顆沉沉欲睡的心,煥發出了熾烈似火的激情,迎來了有生以來的首次亢奮,那是他從前不曾擁有過的感覺。
“殿下,這是舍妹婉心,小妹無狀,從小被家父嬌寵壞了,未曾注意到殿下駕臨,衝撞了殿下,還請太子殿下勿怪。”謝陽斟酌片刻,遂沉聲說道。
孰料,蕭長耀注視著謝婉心冰清玉潔的美麗花容,唇邊忽然微微一收一勾,露出了極為明絢的笑容。
“哎,謝縣男言重了,四小姐的芳名,寡人素有耳聞,仰慕已久;寡人尚為齊王之時,就聽人言及,謝司徒家的四女公子,蘭心蕙質,才貌俱佳,今日得見美人芳容,實屬寡人三生有幸。”
蕭長耀笑得極為恬淡,聲音亦極為溫柔,目光溫煦得如陽春三月的春風,儼然與方才在壽宴之上和蕭長陵劍拔弩張時的淩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欲用一腔柔情,融化眼前女子冰冷的心。
雖然,蕭長耀的聲音和笑顏,看上去溫柔如春,但與蕭長陵不同,在這片溫情之下,隱匿著幾分陰鷙之色,那是一種發自男人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的征服欲,以及永無止境的野望。
謝婉心垂下目光,少女與生俱來的雪膚花貌,在一層淡薄胭脂的暈染下,依舊是那樣貞靜,那樣嫻淑,隻是嫣然百媚的眉睫與清眸之中,永遠帶著一縷冷峭的雪色,仿若一朵綻放於天山山巔的雪蓮,冷豔,素雅,高貴。
“殿下謬讚了。”
見謝婉心對自己仍保持著高度的警惕與防範,蕭長耀隨即轉身,低聲對謝陽說了幾句。
“謝縣男,寡人想與令妹單獨聊聊,不知……”
未等蕭長耀將後麵的意思表達出來,謝陽便立即心領神會。
“那是自然,殿下貴為儲副,千乘之尊,想做什麼自有您的道理,殿下請自便吧,鄙臣到那邊走走。”
“三哥,我……”謝婉心望向哥哥,嬌柔地投以求助的目光。
“放心,杳杳,太子殿下隻是想跟你說會兒話。”謝陽笑了笑,寬慰說道。
或許是看在三哥的麵子上,謝婉心輕抿了一下紅唇,整個人纖瘦俏麗的身姿,嫋嫋婷婷地靜立於亭外,夜風吹拂著少女的長裙,一時裙裾生香。
月光下的謝四小姐,清冷出塵,仿若一株傲然盛開於風雪之中的寒梅。溫柔而又驕傲,臨風花開,姣好的玉容,保持著一抹淡淡的憂鬱,教人心生憐愛。
謝陽離去後,湖畔涼亭,靜謐無聲,唯有明月籠罩下兩個沉默不語一男一女的身影……
他們,一個是大周皇儲,一個是謝家少女。
本應天作之合,奈何,卻是郎有情,妾無意,一廂情深一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