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後,上京帝都,大周廟堂,再無翩翩公子,隻有靖北軍的統帥;也是從這一天開始,他的臉上,褪去了貴公子的溫潤,頻添了一抹梟雄的殺氣。
從此,他不再是囿於情愛的少年皇子,而是真正意義上割據一方的北地藩王;從此,他的眼中,再無半分溫柔,無半分柔情,隻剩下了滿眼寒峻,甚至是滅情絕愛,無動於衷。
縱然十餘年過去了,縱然如今他已功蓋四海,名揚九州,煊赫的聲威,足以勒令四十萬虎狼之師稽顙俯首,縱然如今的蕭長陵,在戰場上殺人盈野,噬血無數,靖北鐵騎所過,逆魁授首,叛黨伏誅,創下遠邁前朝的不世之功;然而,於他而言,卻永遠無法淡忘那個美麗的身影;於他而言,什麼一代梟雄,什麼靖北之主,終不如她再喚自己一聲“二郎”,自己再長長地叫她一聲“婉兒”……
蕭長陵寧願相信,這……是一場夢,一場蕩漾千古的夢。
十年風雨,蕭長陵始終孤身一人,站在風口浪尖,忍受多少責難,多少暗算,無一人懂他;他身處雲端,舉目望去,放眼一片枯槁荒野,儘是淒涼。
天意難窺,修短無常,十餘年間,多少至親,多少敵友一一離去,那一個個熟悉的身影,恍若昨天一樣,鮮活如初,呈現在蕭長陵眼前,父皇、母後、外公、皇叔、段文振、脫脫、薛蘭成、獨孤雲虎……
茫茫人世,唯有蕭長陵一人而已,形單影隻,孤寂飄零。
“從此之後,我……是天涯孤旅了。”
……
迷夢依舊。
可是,蕭長陵的腦海當中,依舊一片空白,神思昏沉不定,整個人如同墜入蒼茫的霧靄深處,看不清四周,也抓不住一切,隻覺世界混沌,乾坤倒懸。
這一刻,蕭長陵白衣臨風,衣袂飛揚,兀自遊移雲間,借著一束極弱的光,垂眉閉目凝神,隻聞琴音瑟瑟,嗅得梨花生香,遙似當年在永平行營,他滿懷雄心,身披戎裝,肩負開疆拓邊的使命,奔赴北方,走向屬於他的沙場。
一時間,馬蹄錚錚,軍旗獵獵。刹那恍惚,塞外的風,似乎又將他帶到了北境與江南,帶到了昔年白骨累累的修羅場。他,一騎絕塵,策馬揮劍,身後便是奔騰如雷的靖北大軍,萬裡鐵蹄隆隆,直刺雲霄,劍鋒所指,直教楚人喪膽,柔然北遁,長劍之下,是一片幅員廣袤的大帝國。
冰冷的寒風,吹過曠野,漓血荒原,骸骨枕藉。鮮血已然被乾燥的地麵吸乾,大地滿是鮮紅。戰場的正中央,一柄鐵刀深深插進土裡,血緣著刀刃漓下,染得一片褐紅,全是說不儘的淒慘。
他,橫戈躍馬,所向披靡,鐵騎踏遍草原,揚起萬裡狂沙。
忽然,就在這如霧的漫漫黃沙之中,蕭長陵踽踽獨行,遙遙凝望過去,卻見婉兒身披鮮紅如血的王旗,宛若十裡紅妝,嫁衣似火,正向他款款走來,容顏眉黛,一如當年模樣。
蕭長陵溫柔一笑。
他在微笑,和對麵女子一般,笑意宛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代。
謝婉心與他迎麵而立,她對著一襲白衣的他行禮,溫婉,靈秀,綽約,明豔,長長的墨睫垂落,遮住了她本就微顯朦朧的眼眸。
“二郎。”
“婉——兒——”愉悅的聲音,綿綿不絕地回蕩在雲霞之間,震破了會聚在大地上的森森寒意。
那女子凝睇而望。
蕭長陵欣喜若狂,快速地飛掠在雲霧繚繞間,向她大步奔去,烏黑的頭發在風中飛舞,繽紛的花雨,飄拂過他的身體,暗香浮動,留下了一種近乎妖異的美。
但是,轉眼間,梨花紛飛,迷亂了蕭長陵的視野。
就這麼短短一瞬,他身後的數萬雄兵,頃刻化作飛沙,眼前之人,亦如花瓣凋零。蕭長陵茫然佇立,手中空無一物,回首隻餘滿天殘花。
“婉兒!你在哪裡?”
“婉兒!婉兒……”
他的心中,無比失落寂寥,最後也隻能頹然鬆手。而方才那些一直紛飛飄舞的梨花,花氣襲人,飄颻多時,如今終於落了地。
伴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夢境終是散去。
夜色濃不可破,蕭長陵眉心深鎖,口中囈語不斷,隱隱有些心悸,表情迷亂地從夢境中驚坐而起,他猛然瞪大了雙眼,身上的一襲白衣,早已沾染上了濕漉漉的寒霜,失聲疾呼。
心潮起伏間,正是寒風刺骨的時節,萬物蕭條。
此時此刻,這位坐擁四十萬靖北鐵騎的梟雄,神色變得惶惑無助,仿佛是被雨水浸染一樣,薄而枯脆;他輕輕地捂著心口,好像胸前覆壓著什麼東西。
準確地說,那不是什麼東西,而是一團陰影,一團揮之不去的陰影。
這麼多年,那一團陰影,始終籠罩在蕭長陵心頭,就像一條毒蛇盤繞在樹梢上,一日不來臨,一日便拂不去;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他才發覺這不僅僅是一團陰影,而成為了一座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山。
蕭長陵悵然若失地站了起來,沉默良久,對著朦朧的月色,怔怔出神。
在夜色與月光的籠罩下,蕭長陵靜靜地望著那一鉤殘月,分明能夠感受到謝婉心的體溫和氣息。
她就在那裡。
他分明看見,婉兒輕挪蓮步,緩緩來到自己身前。她的瞳眸,依舊皓如明月;她的容顏,依舊清秀潤玉;她的肌膚,依舊白皙勝雪;她的丹唇,依舊含露芬芳……
無數往事,此刻恍如長恨之水,浮現在眼前:
遙想當年,玉帶河邊,他與她初次相遇,一見傾心,他為她白衣仗劍,傲然而不退卻,隻為護她周全。
浣花溪畔,他與她情定終生,兩心不移,許下白首之約。
清涼山下,他與她共乘一騎,策馬同遊,千裡快哉風。
永平行營,他與她依依惜彆,繾倦一吻,不想此生情緣已儘……
奈何,這所有的一切,皆已化為昨日煙雲,徒餘傷懷。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
一念及此,蕭長陵頹然一笑,垂首間,兩行清淚簌簌而下。
“婉兒,莫非當年你我在玉帶河初遇之時,就注定是今天這個結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