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奪走了父皇母後的愛,奪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全部光彩,更奪走了自己摯愛女人的心,是他,奪走了自己的一切。所以,這一世……他們,注定為敵。
然而今日,他並未到場,那個原本屬於他大周秦王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倏忽之間,蕭長耀掃去臉上先前的溫潤,目光驟然變得淩厲。
“秦王今日緣何未來?!”
他的這句話,聲音冰冷到了極點,就像從齒間一點點擠壓出來似的。
須臾,百官噤若寒蟬,無一人出聲,皆垂首屏息,不敢直視大周天子那雙寒冷的眼瞳。因為,眾所周知,一直以來,秦王和他旗下的四十萬靖北軍,就是陛下的心頭大患,況且,秦王與貴妃的過往,更是紮在陛下心底的一根刺。
眾臣俯首。蕭長耀麵露不悅,深深吸了一口氣。
“楊清越!”
“臣在。”一身緋色官服的秦王府長史楊清越,顫抖著身體站了起來,雙膝跪在禦前,始終沒有抬頭。
“卿是朕欽封的秦王長史,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蕭長耀冷冷問道。
“回陛下……,秦王殿下病了。”楊清越答道。
什麼?!
秦王病了,身經百戰的秦王蕭長陵,竟然病了;瞬間,文武百官的表情,立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有的一臉驚詫,有的一臉錯愕,有的則將目光投向了皇帝陛下那張不怒自威的臉孔。
“病了?!什麼病?”蕭長耀輕輕地哼了一聲。
“據說是……,昨夜感染了風寒,著了涼。”
“著涼?!”
隻見,蕭長耀麵部的肌肉,仿佛正在變換著各種抽搐的方式,似乎是在冷笑,似乎是在癲笑,又好像是在發狂,那樣近乎扭曲的神情,簡直是難以描繪,全然不似一位帝王應有的儀態。
一刹時,莊嚴的太極殿上,清寂無聲,安靜得唯有呼吸之聲。
“真是奇聞呐,大周第一戰神,居然也能著涼。”
猛然間,蕭長耀發出一陣大笑,那笑聲,仿若深夜中的梟唳,有些狂放,也有些震撼,以至於眾臣們的身體在笑聲發出的那一刻,竟不自覺地抖動起來。
當所有大臣的目光再次彙集到丹墀上的大周天子蕭長耀時,大家驚異地發現,陛下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平靜若水的神色,充溢於麵頰之上。
“既然病了,那就派禦醫前去診治,替朕轉告秦王,讓他好好養病,為國珍重,朕……與他,來日方長。”
“是,陛下。”
楊清越諾諾而退。
“好了,今天就到這兒吧。”蕭長耀麵無表情地一展龍袍。
“恭送陛下!”群臣起身行禮。
蕭長耀離開禦座,沉緩地步下丹墀。忽而,天子腳下一絆,身體晃動,險些站立不穩,一旁隨駕的雷皓見狀,馬上扶住了帝王的龍體;就這樣,一行人快步走下丹墀,在文武百官的凝視之下,背影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在千層宮闕的儘頭……
顯陽殿中,香煙氤氳,紫霧繚繞,一代帝王峻拔的身姿,孤獨地凝然立在窗前,滿目蕭然。
“阿瞞,朕與你……,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步。”
……
原野之上,永平獵場。
朔風勁急,寒冽的北風,席卷過衰草遍野的京畿圍場;蒼黃的野草,被迎麵刮來的呼呼狂風,折磨得紛紛偃倒,嘩啦啦響成一片。
一時間,開闊的曠野上,風吹草低,風行草偃。
時下,凜冬正盛,入夜一場北風肆虐,到了清晨,整個永平城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竟然落滿了一層雪礫。拒馬河的水流,橫貫靖北行營,它剛剛甩脫了連日大雪的束縛,變得喧囂起來,欲以野馬奔騰之勢,衝向遠處的鬆林之間。
從永平城沿拒馬河溯流北上,便是溝壑縱橫,草木蔽天的永平獵場。隻見,漫山遍野,鋪滿無數落葉,樹乾上殘存的積雪,在風中掙紮,放眼望去,儘是蒼茫一片。
早在先帝在時,這裡,便是秦王殿下策馬打獵之所,方圓數十裡,皆有靖北鐵騎布控,尋常百姓不許進山。
當時,廣袤的獵場上,放養著各類禽獸,基本以鹿、麋、羊、兔、獐為多,更有幾頭蓄養的花豹和黑熊,以及少許的老虎、野豬,混雜其中。
山林溝壑間,野鹿飛馳,鷹犬相逐。
突然,前方煙塵滾滾,駿馬奔騰,馬蹄聲越來越近。
颼!
但聞霹靂弦驚,一支羽箭破空飛出,一頭母鹿應弦而倒。
清脆的馬鞭之聲,旋即在山穀回蕩,餘音不絕。隨著馬鞭聲起,一襲白衣策馬而來,雄駿的颯露紫,馱著一位白衣男子,飛馬縱躍,一騎絕塵,馬蹄卷帶的塵土,亦被遠遠拋在身後。
當這匹颯露紫迎麵貼近那頭中箭倒地的母鹿時,馬上的白衣男子,緊夾馬腹,緩緩放下手中長弓,颯露紫頓時前蹄騰空,一聲長嘶之後,便如雕塑般聳立定格。
天地間,蕭長陵孤身策馬,一抹白衣翩然的身影,挺拔地矗立在蒼穹之下。他端坐馬背,那筆直的身軀,自始至終,巋然不動。
靖北之王策馬而立。
隻見,在微光映射之下,蕭長陵的雙臂之間,一對銀色滾雲護腕,緩緩垂落,猶如山嶽並峙,不見有絲毫顫動,唯有沉凝不動若山的赫赫雄風。
風聲正勁。
蕭長陵今天輕衣簡裝,頭戴束冠,冠上飄著一條鑲嵌有十二顆白玉東珠的絡帶,內襯一襲白色窄袖戎衣,一身玄焱罩甲,腳蹬流雲戰靴,腰係白色革帶,左右飾有白瑜雙璧,懸佩古色斑斕的承影劍,手執長弓,鞍前攜著一壺羽箭,看上去分外精神。
這樣一身精乾打扮,再配上蕭長陵座下那匹颯露紫,遠遠望去,愈發顯得這位靖北之王英俊瀟灑,峻秀清逸;近觀,隻見他麵如朗月,劍眉星眸,眼神之中透出一抹睿智的光芒,無愧王者之姿。
與此同時,伴隨著一聲怒馬長嘶,蕭長陵的身後,驟現大批馬隊,無數匹黑色的駿馬,揚起雪白的馬蹄,踏在永平獵場茸茸的草地上,蹄聲鏗鏘。
那是整整三百鐵浮屠,黑盔,黑甲,黑色駿馬,黑色長槍……
即使到了冬天,永平獵場依舊宛若仙境,一馳入這樹木蔥鬱的山林,蕭長陵就頓覺活力倍增,他縱馬揚鞭,彎弓馳射,麾下的三百鐵浮屠,亦是如狼似虎。一彪人馬穿山越林,鐵騎卷平岡;自打入京以來,蕭長陵從未像今天這樣暢快,此時此刻的他,於策馬狂奔之間,仿佛又重新尋回了當年領兵滅楚時的熱血豪情。
這時,為首的兩名鐵浮屠騎士,翻身下馬,大步走到母鹿跟前,正欲將其抬起;然而,當這兩人彎腰屈身的那一刻,他們卻奇跡般地發現,釘在母鹿身上的那一箭,箭尖楔入後腦,箭杆則從母鹿左眼刺出,汩汩的鮮血,染紅了羽箭箭鏃。
“大王好箭法——”
頃刻間,三百鐵浮屠,振臂高呼,歡聲雷動;明晃晃的槍尖,在淡薄日光的照射下,映出大片寒芒。
鐵騎簇擁之中,蕭長陵巍然如山,依舊高踞馬背,雖出身皇族,但卻背脊峻拔,身形偉岸,鼻梁高高挺起,眼神淩厲,一身白衣勝雪,熨帖的穿在身上,越發顯示出一代梟雄卓爾不群的凜然之氣。
長風呼嘯,卷起了靖北之王飄逸的一襲白衣,吹動著他烏黑的頭發,撩亂心扉。
……
日月山河,白衣將軍信馬遊韁,投下一道斷雁孤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