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殺伐(1 / 2)

山河入夢來 燕山遊俠 11673 字 7個月前

“臣天柱上將、秦王長陵頓首:

伏自渝虜寇亂以來,起於邊陲,常懷捐軀赴國,雪複仇讎之心,披肝瀝膽,篳路藍縷;至太宗嗣位,奮三世之餘烈,振長策而都上京,定天下,五夷賓服,蹶角受化;禦宇內,四海承平,諸侯凝一。及至陛下,執大周神器,攜先帝威靈,六合寧定,八表無塵,國家大治。

臣本愚陋之人,年少從戎,蒙先皇愛重,陛下信賴,使臣長陵待命行伍,弱冠就藩。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乃敢惟他議以乾用事者,誠見陛下憂勞天下,哀憐百姓以自忘,貶膳廢樂。

陛下錄臣微勞,擢自軍旅,曾未十年,領天柱上將,位在王公上,品秩逾勳略,恩數視閣輔,又增重使名,令臣忝蒙聖德,開府建節,宣撫諸路。

今者馮弘獻表,欲以三郡歸附,共沐王化,而陛下又益臣軍馬,使濟恢圖,萬一乘隙可入,則提兵直趨遼畿,據扶餘、安市、玄菟,以號召五路叛將,順奴聞之,必舍錦州而遁,則鬆山、興城、遼陽可以儘複,至於遼西諸郡,臣弟付之蘇明朔、胡佐玉,亦可立下。望陛下承天應民,臣願定謀於全勝,期收地於渤海,唾捭燕山,終於掃滅渝孽,誓心天地,當令稽顙以稱藩,複中原往昔之疆,臣不勝欣喜,無所遺恨,因上表具奏,臣蕭長陵伏首再拜。”

禦書房內,燃著淡雅的龍涎香,窗外飄著飛雪,顯得格外寂靜。

此刻,正值申時,大周天子蕭長耀,身穿一件淡藍色帝王便服,正襟危坐在那張冰冷的皇座之上,一言不發;下站的文武公卿,諸如宰輔高鼎丞、宣國公淩韜、散騎常侍謝陽等朝中重臣,儘皆屏息凝神,異常緊張地注視著坐於龍座上的皇帝陛下,眼神錯亂。

偌大的禦書房,一片死寂,天子冷然不語,臣公噤若寒蟬,唯有呼吸之聲可聞,壓抑到了極致。

隻見,那方明黃色的寬大龍案上,奏疏堆積如山,蕭長耀一臉平靜,冷冷地瀏覽著那道呈在自己麵前的奏疏,目光愈發幽寒,深邃不可見底;標準的金錯刀,筆力遒勁,猶如大周帝國的一山一水,映入了這位帝王淩厲的龍眸之中。

這道奏疏,便是蕭長陵請纓收複遼東的上表,而在這份平遼奏疏之下,附著馮弘所獻降表,以及營州治下的戶口籍冊與賬賦賬簿,擺在了天子的案前。

忽然,蕭長耀移開目光,執起一柄翡翠書撥,輕輕翻開那一遝厚厚的戶籍賬冊,時不時發出“嘩嘩”之聲;然而,越往下看,蕭長耀的眉頭,反而越皺越緊,仿佛兩條鐵鏈死死地纏繞在了一起。

砰!

蕭長耀將書撥擲於案前,麵露一絲不屑,森寒地冷笑一聲。

“哼,這馮弘……,不過是一介北渝叛逆,做大周的奴隸都不配,怎麼敢隨便地給朕上書!”

天子冷冰冰的話語,透著一抹殺機,下站的三位公卿,不禁渾身一抖,紛紛垂首不語,無人敢去直視陛下那雙殺氣淩人的眼睛,更沒人敢第一個應答;最後,還是淩韜率先出列,緩緩開口。

“陛下息怒。馮弘乃公孫舊部,素以勇略名冠遼東,此番歸誠,蓋因不滿其主猜忌,故來請降。昔日,孟玄成棄南楚降我大周,為先帝所重用,授潁川郡守,今日焉知馮弘不會是第二個孟玄成呢?!臣以為,若馮弘來投,陛下當嚴辭斥其附逆之舉,再以國朝之禮儀教化之,感染之,如此恩威並施,方可令其永為大周順臣。”

當聽完宣國公的一席話,蕭長耀原本寒冽的神色,才微微平和。

“宣國公所言極是。馮弘既來請降,我朝當以禮相待,朕若拒之,必讓天下欲降者心寒,不如允其所請。”

話音剛落,蕭長耀便傲然仰起臉龐,雙目如電,直直地射向立於禦書房中的這三位臣子,其中,高鼎丞身居宰輔,領袖文官,淩韜為一品國公,掛兵部尚書銜,乃軍方之代表,至於謝陽,則是太保謝顥之子,更是貴妃兄長,與皇帝陛下亦是郎舅姻親;半晌,蕭長耀麵無表情,整個人無喜無怒地沉沉開口。

“對了,秦王在奏表中說,此次營州歸降,於我朝而言乃天賜良機,他欲提兵東向,會獵遼東,卿等意下如何?!”

一時間,禦書房寂靜無聲。

相比於禦書房的沉悶,此時此刻,這三位王公貴戚的心底,早已是翻江倒海,奔騰不絕;其實,當皇帝陛下親口證實了那個足以震徹天下的消息之際,他們便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儘管,割據遼東的北渝餘孽,一直以來,就是一個縈繞在大周三代帝王心頭的心結,朝廷也曾籌劃發兵攻遼,徹底剿滅這支北渝政權的殘餘勢力,終因各種緣由,未能實施,加之後來大周帝國滅楚亡燕,北擊柔然,無暇顧及遼東,此事便被永久耽擱了下去。

可如今,秦王舊事重提,準備趁著營州歸降,出動靖北精銳,收複遼東,討滅公孫氏,畢其功於一役,一舉掃除這個困擾大周數十年的隱患;要知道,那位秦王殿下是何許人也?天下人儘皆知,那可是手握四十萬虎狼大軍,雄跨北境三州,劍鋒輕輕一指,便可教無數英豪俯首稱臣的靖北之王,他決定了的事情,就從來沒有動搖過,因為,他,那個名喚蕭長陵,字漢卿,小字阿瞞的男人,是這世上最強悍的梟雄,亦是這世上最恐怖的梟雄。

頃刻間,殿宇俱寂,三位臣公靜默不語,斂容拱手而立。

暴烈的西北風,在窗外肆意咆哮,敲擊得窗欞激響,發出“撲棱棱”的聲音,仿佛欲要鑿穿這死水一般的安靜;室外,席卷而起的大風,此起彼伏,愈發襯托出了這座皇家禦書房的莊嚴肅穆。

見三人沉吟不語,一抹冷峻的暗影,籠罩在了蕭長耀的眉宇之間,大周天子神色遽變,輕輕拍了拍龍案,像是在宣泄作為帝王的情感,淡然說道。

“怎麼都不說話?!平日裡在朝堂上一個個不是都挺能說的麼?!這會兒倒作壁上觀起來了!莫非要朕挨個點名不成!”

蕭長耀坐在高冷的龍椅上,沉默片刻,眼角餘光便掃向了宣國公淩韜。

“宣國公,你是兵部尚書,又久在軍中,你先說說吧。”

“是,陛下。”武勳出身的淩韜,仍是紋絲未動。

淩韜微整衣冠。

“陛下明鑒。臣一介武夫,若言語之間不慎冒犯了陛下,還請陛下寬宥。”

“愛卿但說無妨。”蕭長耀眉頭舒展,抬手示意。

“陛下,這遼東之地,多年以前便是中原故土,隻因當初諸國亂戰,藩鎮林立,才被國賊田承嗣割讓給了北渝,大周開國,公孫康遠遁遼東,得柔然庇護,與我朝為敵,至今已有五十餘年;現如今,大周入主中原,平定四方,唯遼東一隅尚未歸複,仍在逆賊之手,倘若繼續放任下去,早晚必生肘腋之患,為天下恥笑耳。故臣以為,陛下可趁公孫氏文恬武嬉,內外虛困之際,揮師征討,定可一舉滅之。”

聽完淩韜一席侃侃而談,蕭長耀默然,目中卻早已寒氣迭加。

“依卿之見,朕若出兵遼東,該派何人為帥?!”

看似一句詢問,實則是來自一代帝王的皇威與試探。

淩韜風度依舊。

“啟稟陛下,縱觀滿朝文武,獨秦王與長公主,軍功最盛,陛下若委以統兵重任,可在他們二人之中抉擇;然,長公主常年據守西北,統領鎮西軍,經略北地,非其所職。故而,依老臣之見,攻取遼東,陛下可以秦王為帥。秦王長陵,坐鎮北境多年,累載從軍,率靖北將士南征北討,披堅執銳,功勳卓著,且在軍中威名赫赫,令六師敬服,實為我朝第一戰神,臣相信,以秦王之帥才,必能掃平遼東,誅滅叛黨!”

倏然間,蕭長耀微微勾唇,臉上浮起了一抹陰晴難測的笑容。

“哦!秦王!”

少頃,蕭長耀雙唇緊抿,蹙眉環視禦書房中;很快,帝王皓如明月的目光,隨即落在了謝陽那張文質彬彬的麵上。

他伸手指了指謝陽。

“子野,你有何見解?”

眾所周知,這位散騎常侍、鄄城侯謝陽,出身陳郡謝氏,乃是謝太保之子,貴妃娘娘的哥哥,是謝氏一族中年青一輩的無雙才俊,又與陛下是年少摯友,正如當年的太宗皇帝與謝太保一樣;因而,蕭長耀與謝陽,一為至交,一為郎舅,非尋常君臣可比,皇帝問他,似乎也順理成章。

“陛下。”謝陽長身玉立,五官愈發明晰,眼神緩緩從天子身上挪開。

“啟奏陛下,臣是文官,不懂軍事,然臣自幼秉承庭訓,潛心經典,對征伐之事雖不敢說爛熟於心,但也略知一二;陛下,《武典》有雲,‘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用兵八荒之外,已違聖人之訓,況且,先帝國孝未除,陛下初登大寶,如果在此時驟興乾戈,大舉討伐,不僅於禮製不合,更會將陛下置於風口浪尖之上,還有……”

謝陽欲言又止。

蕭長耀見狀,眸中寒光大作,滿臉不悅地一揮龍袍。

“一股腦兒地說完,不要總是吐半截咽半截的!”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冷,謝陽倒是麵若朗月。

“陛下,微臣以為,遼東叛賊嘯聚,行不義,抗天威,此非陛下之過,蓋因當年天下紛亂,田承嗣為取悅渝廷,割中原往昔封疆以益蠻夷,公孫一族便逐漸染指遼東。本朝自太祖皇帝起,便欲設法收複遼東,然而,無論是懷柔,還是羈縻,均未能成功;在對待遼東的政策上,先帝沿襲高祖,並未對其兵戎相見。臣曾經聽家父說過,皇始十七年,太祖南征之前,中山王曾諫議大軍東征,一舉平定遼東,太祖不納,後又因太祖崩殂,此事便再未被人提及。更何況,天下人儘皆知,《孝經》有雲,‘三年不改父之道,是為孝’,如今,先帝國喪方畢,陛下若亟於興兵,外勤征討,豈不是讓陛下擔上不孝之名嗎!所以,出兵一事,還請陛下三思。”

凝望著眼前麵如冠玉的謝陽,蕭長耀眉峰微斂,臉上的神情平靜若水,不禁多看了謝陽幾眼,之前,他就聽朝臣們議論過自己的這位妻舅:“喜詩書,好辭賦,宛然南朝一翩翩文士,非將帥之才。”這個評價,放在崇尚軍功的大周廟堂,顯然不是一個友善的評價;因此,蕭長耀聞言之後,隻能勉強地露出一絲微笑。

“高相。”蕭長耀高踞龍位,森冷如劍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了站在三人中央的宰輔高鼎丞身上。

“臣在。”

從廷議開始,這位紫髯碧眼的宰輔大人,便如老僧入定似的,始終紋絲未動,一聲不吭,仿佛這事兒與他無關;幾十年的宦海沉浮,從未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喜怒哀樂的痕跡,永遠都是麵如止水的寧靜。

“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一代帝王湛若冰湖的言辭,明顯凝聚著一股懾人的寒冽,讓人瑟瑟發抖。

然而,高鼎丞依舊不動如山,僅是微微向前挪了半步。

“陛下恕罪。臣……,身為國家宰相,兼領尚書仆射,在百官與諸將之中,舉賢薦能,本該是臣的職責,臣自當直言不諱;然百官之上,天家血親之間,就不是臣所能妄言的了。所以,在臣進言之前,伏望陛下可以恕臣狂悖之罪,臣,才敢鬥膽直陳。”

蕭長耀笑了。

“哈哈,想不到高相國也有怕的時候。你放心,大周祖宗家法,向來以寬仁為本,本朝以武立國,以文治國,從不刑戮士大夫及上疏言事者,亦不因言治罪,並鼓勵進諫,愛卿儘可直言,無論你今日說了什麼,朕都恕你無罪。”

“謝陛下!”高鼎丞長長施了一禮,眼神變得複雜起來。

在天子龍目的注視下,高鼎丞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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