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掣肘(1 / 2)

山河入夢來 燕山遊俠 11225 字 7個月前

日暮四合,天地一片混沌。

天色越來越昏黑,早間繁華的街市,在蔽日陰翳的覆蓋下,驀然褪色,徒留暗青殘垣於茫茫深夜;遠望暮色中的大周上京,寧寂無聲,莊嚴肅穆,彷佛這一刻,這座城裡所有的亭台樓閣,酒肆茶坊,都在閃著繁星的巨大天幕之下,靜止不動,平靜得如同一江春水,任由風吹湖麵。

氤氳的寒霧,籠罩在帝都內外,為偌大的京城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霜華;忽然,一輪失去光亮的圓月,一點一點撕裂雲層,露出一抹慘白的光彩,炫亮了大半個鉛灰色的夜空,直至愈發明亮。

暗夜的彼端,星辰恍如流沙,鋪就銀河蜿蜒,夜風輕撫,一片寂靜。

可是,儘管夜景這般幽美,但今夜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轉過幾重街市,駛上西華門外的馳道,撥開層層濃霧,遠遠可見,那座坐落在帝京深處的巍峨皇城,逐漸變得清晰:那扇金釘朱漆的宮門,顯得高大冰冷,琉璃碧瓦所覆的簷下,掛著數列宮燈,大多亮起了簇簇燈火,而磚石砌築的高牆之上,鐫鏤有龍鳳呈祥的圖案,龍翱九天,鳳翔雲間,皇家氣派一覽無餘……

灰蒙蒙的天,昏沉沉的宮,無儘的黑雲,吞噬了天畔最後一抹殘霞。

清寒的月光,在太極殿的明瓦下被風一吹一卷,透過重重宮闈,飄進了顯陽殿,飄進了崇德宮,在那方波光粼粼的金明池上,徘徊了一圈,最終落在了那間神聖的禦書房內。

與清靜的後宮相比,前殿周邊的皇城所在,與宮內的清幽氣氛並不相稱,尤其是這座處於皇城內廷,深在朱紅色宮牆下方的禦書房,更是儘顯肅殺,比之雄偉的太極宮,反倒頻添了一抹雪色寒意。

禦書房外,殿帥高雍濃眉劍目,頭戴交腳襆頭,內襯魚鱗軟甲,外附翻領鷹袍,窄袖緊身,腰佩金革玉帶,上麵飾有九環,足蹬一雙烏靴,眼神深邃冷冽,一言不發地守在殿外,身旁還列有數名禦林軍士,於兩廂佩刀肅立,默不作聲,仿如一尊尊永久凝固的石塑。

夜色如墨,月色如水,溫柔地灑在禦書房前。

窗外飄起小雪。

彼時,清寂的禦書房外,倏然閃過一抹雍容華貴的麗影;隻見,一襲紅裙曳地的皇後曹清熙,在貼身侍女月兒與一眾宮娥內宦的簇擁下,緩緩地朝禦書房走來,步履輕盈,看上去十分端莊。

月光籠罩下的皇後娘娘,膚色玉曜,眉目清雅,她身上穿著的那件紅羅長裙,乃是真紅雲岫的國朝中宮常服,裙擺委曳於地,線條平緩柔順,無一絲多餘褶皺,反而越發襯托出她一國之母嫻靜寧和的風姿與大周皇後端然不容褻瀆的威儀。

儘管天色已黯,但是卻依舊可以看出來,曹清熙的神態,甚為溫婉,仿佛一切喜怒哀樂,都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一絲痕跡,永遠是溫柔如玉,柔情似水。

然而,當曹皇後行至禦書房門前時,一臉峻厲的高雍,麵無表情地抬起手臂,輕輕地將皇後攔在門外。

“聖人且慢。”

曹清熙見狀,不禁秀眉微蹙,麵露幾分不悅,但是很快便緩和了下來,唇下銜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問道。

“殿帥,陛下不在嗎?”

高雍神情依舊嚴肅如初。

“陛下正在博弈,不許任何人打擾,望聖人恕罪。”

“博弈?跟什麼人?難道連吾也不能進去嗎?!”曹清熙頷首,一雙鳳眸靜靜地望著麵前這座閃爍著明亮燭火的禦書房,心中頓感好奇。

“是的,聖人若有要事,還請稍後再來。”

皇後沉吟,須臾過後,這才展露出一臉嫻雅的笑容。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吾隻是聽聞陛下操勞國事,所以讓禦膳房做了幾道陛下平日裡愛吃的點心。”

說罷,曹清熙目光一轉,示意月兒放下食盒。

風雪之中,一襲紅衣的皇後娘娘,麵向禦書房,身姿嫋娜地萬福一拜。

“既然陛下有正事要忙,那……吾就不打擾了。”

曹清熙轉過身去,高雍躬身相送,而那些宮娥內侍,再次簇擁著皇後殿下的一抹紅衣,悄然無聲地離開了禦書房;漸漸地,曹清熙那高貴的清姿,便如凝於湖底的雪花一樣,消失在了茫茫無跡的深冬之夜,消失在宮闕儘頭!……

深夜的禦書房,空蕩且岑寂,一層又一層的冰霜氣息,夾雜著數不清的寒冷,無限,無儘,無度,就這樣僵冷住了所有的明窗門楣,紅木矮幾與青色盆栽,並且一點點地蔓延出去,直至全麵籠罩住了這座冷沁沁的北周皇宮,寒意直刺夜空;垂幔下,一鼎綠釉龍柄博山爐裡,熏香繚繞,青煙嫋嫋,恍如春雨迷蒙。

煙霧環繞,大周天子蕭長耀,手執一盞油燈,緩步走向設在中央的紅木矮幾,麵上雲淡風輕。

“我有隱衷啊,上不可高天地,下不可語妻兒,隻有你回來了,才能跟你說說。”

禦書房雖然點有高燭,但光線並不是很明亮,影影綽綽的燭輝,閃映在年輕帝王白皙的龍顏之上,好似塗抹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蕭長耀今日的衣著,看上去很是隨意,一襲淡黃色的寬大鶴氅,紅底緙絲,上繡宗彝黼黻,在搖曳的燈光下,赫然醒目,一條明黃色的發帶,垂於腦後,仿佛與他身上那件淡黃鶴氅融為一體;這一身裝束,雖不如袞冕威嚴,卻也是彆具風采,集瀟灑、不羈、疏闊於一體。

此時的蕭長耀,全然不似一位帝王,倒更像是一位隱士。

天子足下生風,當走到那方紅木矮幾之前,蕭長耀放下油燈。

燭火愈明。

隻見,小小的紅木矮幾,平攤著一幅“北境地圖”,借助明亮的燭火,上麵的城郭州郡、山川河流以及關隘鎮甸,儘收眼底,勾勒得一清二楚;而在地圖的旁邊,放置著兩盒棋子,一個黑盒,一個白盒,黑盒裝白子,白盒裝黑子。

與此同時,皇帝陛下的身畔,沉靜地站著一位頭戴黑褐鶡冠,身著武弁元服的青年武官;他的目光淩厲,眉宇頗有幾分英雄之氣,身形筆挺如矛,腰身矯健有力,一看就是自幼勤於弓馬騎射才煉就出來的一副鋼筋鐵骨。

這位年青的武官,不是彆人,正是朝廷武勳子弟中突兀崛起的新秀,今上為儲副時的東宮千牛備身,中山王李雲超之嫡孫,韓國公李元忠之子,時年二十九歲的雲州都督、營田大使、權知雲州刺史——漯陰侯李懷光。

蕭長耀凝然負手而立,靜靜地俯瞰著北地河山的大漠瀚海,注視著這片曆經三代帝王不懈奮戰才打下來的鴻圖霸業,遲遲未語;許久,他緩緩收回視線,伸手指向雲州一帶。

“雲州,國之北塞,戶口三十萬,南鄰沙漠,北踞秦藩,經略險阻,理極艱危。此處雖為四戰之地,卻也是曆代兵家死爭之要衝,這個……朕就不必多說了,你肯定比朕清楚。”

大周天子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繼續說道。

“刺史……,你代了三年,可是兵權依舊握在他蕭長陵手中,茶馬雖是民政,卻關乎朝廷命脈,前方一旦有事,軍馬,便是重中之重。朕從前就說過,‘北境主帥,國家重器,得賢則中原可定,勢弱則社稷同憂’,可是顯然啊,朕的那位二弟,這幾年養得是越來越肥,胃口也越來越大,大周北境的三州之地,已經滿足不了他的狼吞虎噬了。”

“懷光。”

忽而,一襲淡黃鶴氅的青年帝王,眼神平靜,兩指並攏,伸手探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撚起一枚黑子,輕輕落在了那處毗鄰三州最近的軍事要塞——“雲州”。

“朕把你放在這裡,你可明白朕的用意?”

李懷光長身一禮。

“懷光明白。”

黑夜愈沉,而蕭長耀原本清峻萬分的麵色,也愈發孤寒。

“京師北疆,遠隔上千裡,奔馳不絕,補給連綿,藩鎮擁兵自重,中央必受其亂。但畢竟是靖北軍十餘載的舊部,真要揮師上陣,非他不可。這次征伐遼東,朕……已經做好了長戰的準備,懷光,朕要你與他精誠協作,你若負朕,朕不容你;你若負國,天不容你——”

尤其在說到最後“天不容你”四個字時,蕭長耀的口吻,明顯比之前冷冽數百倍,李懷光隻覺背脊發涼,深感自己此番責任之重大,故而再拜。

“臣……,願為陛下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一簇幽冥的燈影,微微照射在蕭長耀那張寒厲如冰的臉龐之上,勾勒出了一代帝王冷峻清寒的麵部輪廓。

“起碼要戰時如此,你明白嗎?!”

“臣明白。”李懷光朗聲應道。

片刻沉寂,蕭長耀將油燈挪至地圖中央,又從案上的一方禦匣裡取出一枚金色魚符,遞到李懷光手中。

“懷光,京營十二衛中,控鶴、鷹揚、天節三部,是先帝留給朕的三支兵馬,其中,尤以酈瓊的控鶴衛人數最多,武備也最精良,常年扼守京畿,拱衛帝都;雲州要塞,責任重大,隻有交給你朕才放心,所以這一次,朕要你將這三萬控鶴一並帶到雲州,拆散整訓,不但有益於朝廷,更能對靖北形成牽製,蕭長陵即使手握重兵,他也不得不稍加顧忌。這樣的話……,暫且可以維持目前平穩的局麵,此舉,不光對國家有利,對戰事也有利。懷光,朕宣你入宮,就是為了這個。”

皇帝陛下的用意,已經非常明確了。天子命李懷光率控鶴衛,駐節雲州,就是為了布暗棋於靖北側翼,欲以三萬控鶴,掣肘蕭長陵的四十萬大軍,一箭雙雕,一石二鳥;李懷光捧過魚符,目光異常深邃。

“臣定不負陛下重托!”

京城夜雪。

禦書房空空如也。

一襲鶴氅的大周天子,靜靜地憑欄臨窗而立,他凝眸遠眺,孤獨地注視著窗外飛雪滿天的漆黑星空,適才篤定的龍目深處,閃過一抹幽光,而伴隨瞳中幽光一並而來的,是帝王唇下緩緩勾起的一弧笑意。

一代帝王詭魅一笑,勝似數九寒天,驕傲,淡漠,冷絕。

“阿瞞,這都是你逼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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