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太宗(1 / 2)

山河入夢來 燕山遊俠 10831 字 7個月前

上京,北周帝都。

又是一夜寒潮,無風,無雪,無霜,隻有如水的月色,靜靜地傾瀉在上京城中的一座宅邸之前。

自從文帝定鼎,上京便是天子之都,也是大周的宮室、宗廟、朝堂所在。勳貴們建府擇址,或環拱宮坊,或臨永定河之上遊,大多集中在北城。而從城西綿延下來的朱雀大街,因地質多碎石,即便身在皇城深處的一部分,人跡也甚為清疏,遠遠比不上京北一帶的車水馬龍。

原來,就在蕭長陵入京前夕,司天監夜觀星象,竟然驚異地發現了“太白驟明,紫宸星黯,北極移位”這一詭譎天象;於是,太史令傅潛密奏天子:“太白見秦分,秦王當有天下,恐於社稷不利。”故而,剛剛登基的新帝蕭長耀,遂命宗正寺及工部眾僚,以擴建為名,於上京城西築基立壇,將原本建於北城的“秦王府”挪至略顯冷清的西城,至此完全隔絕開了京城裡最為喧囂的地方。

臨近元旦,凜冬寒意絲毫未減,依舊冷風瑟瑟,冰涼侵骨。

從宮城至秦王府,沿途之上,卻見滿城煙花大盛,璀璨奪目。元旦大朝會來臨之際,全城十日不宵禁,不戒嚴,市坊流通,貿易不絕,如年節一樣;而剛剛才放晴不久的滿天繁星,也在這冠蓋滿京華的皎皎燈火之前,顯得黯然許多。

一時間,繁華的街道上,人流如簇,燈火如晝。明豔的炮竹,絢爛的煙花,衝天的光彈,恍若火樹銀花,在黑幕之中劃過無數焰痕,直竄入夜色深處,連綿不絕地倏忽爆裂開來,化為一幅流雲飛瀑,炫亮了大半個夜空。

皎潔的月色,燦爛的煙火,照亮了沉睡於夜幕之下的上京城。

滿城寒意,霜華儘染,偌大的秦王府,寂寥無聲,矗立在腳下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數重廊閣樓宇,在陰雲翳繚繞間若隱若現,忽明忽暗,平添了幾分遊離於方外的神秘色彩。

王府主院的西北角,另有一座平時靜閉不開的上院,玄岩為牆,烏檀為門,院內一條青石小道,兩旁植有常青鬆柏,終年濃蔭蔽日。

這裡,正是秦王府的祠堂。若是再精準一點,這裡,是供奉太宗皇帝神主牌位的主祭廟庭。

倘若放在以往,這座設於王府之中的“太宗廟庭”,是整個秦王府內最神聖的地方,常年香火鼎盛,靜閉不開,任何人不許隨意靠近,即便是秦王殿下也不能例外;然而今夜,太宗廟庭大門已開,廊下燈火通明,庭院內外早就被灑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仿佛是在迎接什麼貴客。

夜已經極深了。

相比於滿京城華燈灼灼,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笑語喧天,一夜魚龍狂舞,通宵不眠的熱鬨,這座作為上京第一高邸,規製如同軍營的秦王府,此刻反而慢慢沉寂了下來,除了戍守王府的鐵浮屠,空無一人,隻有凝滿霜露的玄瓦屋簷,輝映著漆黑天幕上的滿輪月華,泄出一線銀輝。

就在這時,一抹高頎的白衣身影,在六名帶刀侍衛的層層環簇下,踏著月色,逆著夜風,悄無聲息地步入了這座空巷深處的太宗廟庭。

在天上月光的掩映下,那一襲白衣,清傲如雪。這是一位白衣男子,亦是一位器宇軒昂的男子,他劍眉星眸,神色冷峻,體態看上去堅韌有力,鬢邊夾著兩綹烏發,隨風飄舞,於不怒自威的表情覆壓之下,襯托出一張雋逸的容顏。雖然一眼望去,隻覺此人一身傲骨,讓人不敢親近;不過,隻要看一眼他腰間那柄須臾不離的古色長劍,但凡稍有見識的人,大略都能猜出他的身份——那位執掌四十萬鐵騎,雄踞三州,縱橫天下十餘載的“靖北之王”!

太宗廟庭分為南、北兩苑,此時此刻,南苑大門敞開,而北苑則門閂虛掩,透出一絲昏黃的燈光;蕭長陵靜靜地凝立在階前,輕輕抬手一揮,隻聽“吱呀”一聲,那扇半掩的朱漆木門,順勢就被靖北之王從內裡推開。

當木門推開之後,蕭長陵微微側身,隨手解下肩上披風,卸下承影,甩給身旁的一名帶刀侍衛,眼中隱隱展露出一束寒芒,睨視著這數九寒天的無邊夜色。

“你們就在這裡等候,沒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淩厲如刀的辭鋒,凝聚著一代梟雄的殺伐果決。

“是!”

少頃,蕭長陵目光幽寒,步履如風地邁進廟庭。

廟庭內,燭影閃爍,青煙嫋嫋,迎麵列有一方長案,案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各類犧牲貢果:豬頭、牛頭、羊頭、糧食五穀以及五色果品,祭酒盛於青銅雕鑄方形嘴口的四羊樽裡;居中一鼎香爐,兩邊各燃有一支素白高燭,火光撲閃不定,銅台之上落滿燭淚。

而在這方香案之後的神龕中央,供奉著一個由上好紫檀木材打製而成的牌位,上麵鐫刻著一列雄勁有力,蒼遒奔放的隸屬大字,——“大周太宗武定睿聖神德宣皇帝之位”。

沒錯。

這道集古樸、雄遒、精美、莊嚴於一體的紫檀木牌位,正是北周宣帝蕭隆先的神主牌位。

宣帝牌位背後,是一堵高高的帷牆,上麵懸掛著一幅太宗皇帝的禦像;隻見,畫中的太宗皇帝,恍如當年,一身帝王袞冕,腰佩“鹿盧玉具劍”,容貌雄毅,體形魁偉,一雙龍目炯炯有神,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兩撇濃密的八字胡,宛若兩柄彎刀,鑲嵌於高挺的鼻梁之下,愈發凸顯出一代雄主應有的威勢,令人望而生畏。

仿佛這一刻,畫上這位曾經叱吒風雲數十載,如今早已長眠於獻陵首陽山的曠世帝王,正用一種睥睨群雄的眼神,冷冷地俯瞰著自己身後的這片錦繡江山……也不知道,千秋史筆究竟會怎樣評價自己,是一代聖君,還是雄猜之主?

一片死水似的沉寂,籠罩著這座本就光影晦暗的太宗廟庭。

龕位前,火焰騰起,明黃色的符紙,在銅盆之中燃燒扭動;蕭長陵一身麻屨白衣,束發右祍,發間垂著一條黑白相交的絡帶,足蹬一雙白麻布高筒靴襪,神情凝肅地跪在蒲團之上,那俊秀的身姿,一動不動,仿似一尊千年石雕,風雪不侵,箭矢不侵,鬼魅亦不可侵……

搖曳的燭光下,蕭長陵的身影,依舊如往昔般英挺。

此刻,孑然一身的蕭長陵,虔誠地跪在父皇的靈位前,默然不語;直至手中三炷清香焚過的殘灰,飄落指間,微燙的溫度,才讓蕭長陵清醒了少許。他手執香炷,麵朝牌位謹肅三拜,而後緩緩起身,往前邁了兩步,將清香插入長案正中的紫銅爐中,一時清煙微繞。

上香禮畢,蕭長陵停步整衣,複又重新跪下。而在他麵前的案幾之上,陳放著一應祭品:一碟青梅,一碟李子和一碟肉脯,同時還安置好了三爵素酒。

半晌,蕭長陵麵色沉靜,近前執起一爵祭酒,灑在青石鋪就的地麵上,散發出淡淡的酒香;隨後,他又執起一爵,仰首一飲而儘。

火辣辣的酒勁,如同海浪一般,衝擊著蕭長陵的身體;窗外夜風吹卷,與酒意輕輕一撞,頓時便讓這位靖北之王覺得眼前一陣迷離。

廟堂裡的光線很暗,借著那一抹昏黃的燈光,蕭長陵的麵上,無喜無悲,隻是木然地凝望著那方牌位上暗沉的紋路;雖然此刻,他的眼瞼下方,仍是青灰一片,但明顯可見神情安寧了許多。

父皇的牌位,父皇的畫像,父皇的音容笑貌,父皇隆準龍顏,都在這個時刻,赫然映入蕭長陵的眼眸深處;似乎,此時此刻,父皇那高峻的身軀,猶如一座挺拔的山嶽,傲然地聳立在山巔之上,淩駕諸侯,鎮壓天下。

一代雄主的餘威,完全掩蓋住了靖北之王的風采。

數不清的悲戚,好像一條條鐵索,死死地纏繞在蕭長陵那顆孤寂的心尖,令他動彈不得;多年的悲愴與傷痛,仿佛是一團由薄膜包裹於胸膛的火球,一旦爆裂開來,霎時便能燃遍四野。

蕭長陵心下淒然。

當年離開上京,北上晉陽之後,他就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了,而隻是殺人盈野的的靖北梟雄。或許,正是從那一天開始,他再也沒有親情,再也沒有愛情,有的隻是一副冰冷的軀殼。他想逃離,逃離這層層疊疊的宮牆,逃離這詭詐陰暗的人心,可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從那以後,他便暗自發誓:終有一日,我蕭長陵要將失去的一切全部奪回來——皇位,江山,權力,婉兒!

十年風雨,十年金戈,十年鐵血,他統率靖北大軍,南征北討,殺戮四方,縱觀九州河山,儘是在靖北鐵騎碾壓下的滿目瘡痍。而在那段動蕩的歲月裡,天下風起雲湧,大漠狼煙,他的戰車,踏出了一條帶血的道路;他的屠刀,劈開了一層陰謀的霧霾;他的號令,也裹挾著漫天綿綿不絕的哭聲……

王旗,鐵騎,刀鋒,卷帶起橫絕八荒的鮮血。

長槍,駿馬,劍氣,激揚起彌漫蒼穹的風沙。

這條孤獨的梟雄之路,唯有一路走完,惟其如此,才能淡忘掉從前的恥辱,忘卻掉昔日的傷痛。

回憶漸漸褪去,蕭長陵終於昂起了他那高貴的頭顱,眸中泛起些許潮意;這時,幾點朦朧的水霧,順著蕭長陵的眼眶深處,緩緩溢出,兩行氤氳的淚水,經由他棱角分明的兩鬢,悄然流下,打濕了靖北之王清俊如玉的麵龐,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始終無法從沉沉的哀思之中,脫身而出,仿佛卷入進了一個無底的漩渦,被永遠定格在了九幽之下。

微弱的燭光下,蕭長陵煢煢孑立的身影,愈發顯得縹緲。

“爹,我回來了。”

……

玄冬之夜,萬籟俱寂。

淒清、潮冷、陰鬱、徹骨,於無聲無息間,籠罩在太宗廟庭的上空,覆蓋了嫋嫋升起的青煙。

“二郎。”

忽然,就在這滿庭冷寂之際,一個淩虛的聲音,仿佛從雲端飄來,貫穿在帝王英魂之上,輕拂過蕭長陵的耳畔,傳遞來了一抹幽冥的寒意;這是一聲久違的呼喚,對於蕭長陵而言,“二郎”這個愛稱,全天下隻有三個人才能這樣稱呼自己:父皇、母後和婉兒,即便是他的那位皇帝哥哥,乃至是身為三十萬鎮西軍統帥,與自己齊名,並列大周帝國雙子將星的阿姊,也從未叫過自己“二郎”。

“誰!”

聽見這神秘的聲音,方才還在迷惘的蕭長陵,瞬間清醒過來,目光陡然生寒,舉目四下望去,竟空無一人。

忽然,蕭長陵雙眼微眯,原本敏銳如劍的視線,逐漸變得黯淡下來;透過室內暗黃的燈影,靖北之王的眼前,驟然浮現起一片海市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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