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徑雲琅,枝梢亦透兮,霽後兮,曲徑通幽兮,漫山遍野鴻蒙兮。
樹下,最是一抹泛水靈靈的胭脂色。
薑檸含混轉醒。
初醒之際,尚繾綣著些許沉沉的懵。長睫撩然而掀,輕眨,偏頭望向劉清洵時,眼神浮溢著困頓的微茫。
她從來清醒地灼人。
此刻這般模樣,卻是出乎男人意料之外的懵懂。
“薑檸。”劉清洵開口,鮮少次數地喚出她的名字。
不是斥責,不是不悅,也不是溫柔,更不是低柔輕喚。隻是音線淡淡地喊她名字,聲量不高不低,足夠喚醒她,但也不至於嚇到她。
薑檸等了他很長時間。
在這很長的時間裡,她其實斷斷續續地做了個噩夢。
夢裡她終是抵抗不過,被迫嫁給了劉清洵。劉清洵登基,普天同慶,她自然也母儀天下。可新人一波一波地入宮,唯有她是殘花敗柳,為了家族長存甚至無法含怨自縊,最後隻得老死宮中。
閉眼那天,陽光滲透得曜亮,天清雲卷,是她入宮後從未見過的大好天光。
是如今日,此刻當下一般好的天光。
是她唯獨貪戀的自由天光。
睫羽微顫,望著麵前將將才在夢裡出現過的男人,薑檸尚覺得心有餘悸。豐膩剔白的長指緊緊攥撫著箱子邊兒角,指腹上傳來的痛感瓷實,是個夢。
好在是夢,好在還有回旋的餘地。
“起不來了?”
薑檸未及緩過勁兒,耳廓再次傳入男人低潤的清音。
“……”確實,起不來了。
她本就蹲在這裡許久,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許久,腿腳早已酸麻的失了知覺。
劉清洵不知她的夢魘,隻是瞧她轉醒後,仍蹲跪在原地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猜測一番,也該是因長時間蹲跪的姿.勢讓她難以起身。
薑檸終是斂了遊思,全然回過神來。聞言,反應半瞬,連忙努力直起身子邊垂眸示歉:
“是臣女失禮——”
可話沒說完,驀然一隻大手攤伸在她眼前兒,修長乾淨,骨節分明,掌紋深刻且綿長。
若要照老人家的話兒說,依這掌中線條該是個頂好福氣的男人。
薑檸又有點兒分心。
“起來罷。”男人耐性極好地出聲,碾碎她的分心,他還在等她。
薑檸略作躊躇。
她雖是個禮數周全的,但並不扭捏矯情,也沒心思搞些“欲拒還迎”的把戲。且她現下確實難以起身,執意靠自己隻會磨磨蹭蹭,徒勞地浪費時間。
薑檸不想拖遝半刻鐘,隻一心欲速戰速決。
猶豫了下,她飛快地掃了劉清洵身旁的矮胖監侍一眼。
彆瞧那監侍身子不靈快,腦子倒是個極靈光兒的,早在劉清洵伸手之際便已轉過身子,走出去段距離在把著風口了。
遂薑檸未再拖拉,“有勞殿下。”她伸手探入劉清洵寬大溫熱的掌間,另一手摁在木箱上借力站直了身子。
腿腳霎時一片麻.痹的酸痛襲來。
劉清洵本擔心她一下子站不穩,並未急著收回手。
可小姑娘顯然急過他,纖薄欲墜的身量不及站穩便迅速將手抽回,爽利乾脆,半分未見遲疑。
“……”劉清洵簡直要懷疑自己手上有毒。
“進去說吧。”他輕咳,單手反被身後。
指腹微不可覺地摩挲了下,掌中柔涼軟綿的觸感撤離,餘溫還在。
薑檸娥眉輕蹙,“殿下這樣不合適——”可才說了一半,自己反倒將後邊兒的話倏然咽回。
她仿佛覺察到,兩人此刻這般情景好像……更不合適。
坊間關於他倆茶餘飯後的閒話本就沸沸揚揚地,起初她不進東宮,是怕給那些個彆有用心之徒傳將出去,又該說不清了。她也清楚平日裡唐忱上早朝要一個晌午的時間,若是孤零零地站在東宮門口等著,讓往來肩輿、步攆瞧見則更顯突兀。
左右逛遊了番,方才尋到了這番曲徑通幽處。
可若是當今堂堂國儲與大臣之女,兩人孤男寡女同處這曲徑樹後,怕是要更加說不清了。都怪她一心隻想著如何回拒劉清洵,思量不周,早知道便傳信與他在宮外見麵了。
劉清洵一眼看穿她的顧慮,“我宮裡很安全。”說完,他眯了眯眸子,掃量了一眼薑檸身側的桃木箱子。
如此視若珍寶的箱子。
“賀禮?”他朝那箱子揚了揚下巴,視線又落回到薑檸身上,淺薄的唇微勾了下。
薑檸跟著回頭看了眼箱子,緊咬了下唇,“是。”她答,言語裡蟄伏著不可預知未來的忐忑。
“元禕,抬回去。”劉清洵頭也不回地吩咐了聲,繼而抬眸多看了她的腿腳一眼:
“能走嗎?”
“能能能!”薑檸甚至不等他尾音落下,緊接著就跟上了話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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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丹色的金絲折本,桃枝紋鋪陳。
柔軟錦帛上,行草小字密麻陳列,筆觸平穩雋實,點畫勾折卻見放縱流動,提挑颯遝,轉按又是圓潤。比劃之間虛實斷連,細若遊絲,顧盼呼應。
女兒家練得一手如此漂亮的行草著實罕見。
隻是內容……
劉清洵自折本上移開目光,視線不痛不癢地落在麵前女子身上。他手持折本示意了下旁側,玉台上,剩有八本丹色折本摞疊成了座小巧的山。
“這些,是賀禮。”方才外麵的問題,他又重複了一遍,這回,是陳述的口吻。
“是。”薑檸再次肯定。
“是送我的?”他又問。
“是。”她又答。
劉清洵沉默了下,喜怒未形於色,叫人難辨。
他低頭,重新睇視了幾眼手裡的折本,字裡行間仍是瀟灑滲透。那桃枝夭夭灼灼,若細嗅,還有淡淡地柑橘香綿綿沁浸在其中,浮繞縷縷,幾不可聞。
華殿暗香聚散,飄嫋不定。
空氣中凝存了幾分寂靜,很是詭異。這靜裡的詭異極微妙,但張力十足。
薑檸很緊張。
她一瞬不瞬地靜靜凝視著麵前的男人,手指緊攥,甚至一直在局促不安地吞咽口水。
“所以你是在替我,”他頓了頓,眸色稍變,半眯了下眼盯著她,以極其緩慢的語速道出了兩個字:
“選妃?”
“是布局。”她弱聲反駁了一句。
“哦?”劉清洵略感意外地眉峰一挑,不怒反笑:“你倒說說,布的何局?”
他仍是往日那一派的儒雅,那般地耐心依舊,神色波瀾不驚,瞧不出什麼情緒。
“一場,可以讓您高枕無憂地‘風月局’。”她道。
劉清洵神情微動,將手中折本合並上:“風月局?”
薑檸未見男人震怒與不悅,還是一如既往地清雋無雙。方長舒了口氣,稍理思路,撐著膽子娓娓道來:
“天下人皆知,我朝得此這般河清海晏,九州升平之盛景,實乃當今陛下一手創出的繁昌盛世。可天下人不知,創盛世者,除陛下與朝野文武之忠心效力外,還來自於後宮的祥和太平。正所謂‘後宮靜則前朝穩,則天下定’,因此,這盛景的大勢而成亦少不了後宮掌權者的勞苦功高。”
她一口氣說完,絲毫不打鏰兒。劉清洵也聽得認真,甚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同,“繼續。”
“來前臣女始終在想,殿下繼任當今國儲,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缺什麼呢?”薑檸仿佛漸入佳境,局促與緊張的情緒一並卸下,目光柔亮而堅定:“思來想去,大抵便是隻缺一樣了。”
“哪一樣?”
“東宮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