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檸趁著大雪封山前兒,領浣月幾個往大觀茶莊走了趟。
大觀茶莊的莊主給底下茶女們定了批冬衣,薑檸想借此機會剛好與那莊主結識一番,便親自帶人來送了衣裳。
檸姐兒素是個嘴皮子巧又反應極快的主兒,那莊主也為人爽利不拘小節,遂一來二去倆人倒也投緣起來。相談甚歡時,那女莊主索性將來年開春之際底下人的春衣也一並交給了薑檸做。
這便是自「梅園」後,又往前長進了一大步。
而打這往後,「長香琳琅閣」在生意場上的路子將如何浩闊光明法兒,自不必說。
冼華、池音她們幾個樂地嘴也合不攏。從茶莊裡出來個個都昂首闊步地,直誇讚自家掌櫃的這也好那也厲害,幾張喋喋小嘴兒繞在薑檸耳根子邊嘰喳嘰喳地就沒停過。
“掌櫃的,您腿上那傷口處像是又流血了。”
到底浣月是個穩當兒的,低頭一眼察覺出薑檸裙擺處的血跡印兒變深了好些,忙拉住她的衣衫溫聲道。
大觀茶莊地處湯庭穀斜東角,穀中地勢崎嶇不平,又伴積雪深深,馬車進不來唯有步行。
且有岩石墩嵌盤桓,薑檸這腿上傷處便是來時進穀之際,不慎給那岩石的鋒棱利角兒狠劃了幾道口子出來。
浣月話音未落,這邊兒淨餘也恰巧瞅見了,當即嚇了一跳,蹲下身子就要伸手去探她傷勢:“小姐這一直流血可還如何了得!定是您這一路來回行走之際撕扯著那傷口,怕彆是傷著筋骨了啊!”
淨餘這妮子是薑檸身邊兒的大丫鬟,打小跟著她見識不少,平日裡輕易嚇唬不住她。可隻一樣,那就是薑檸若給磕著碰著了,蹭破點兒皮也要給她往誇大了說成“斷骨之痛”。
她這一吆喝,自是將池音、冼華幾個雀躍妮子給嚇懵了神。
“傷著筋骨?!傷了哪裡的筋骨??!安兒傷著筋骨可如何是好啊!!!”洗華更是個能失驚倒怪的,一聽這話頓時歌也不唱了也不跳了顛兒顛兒便從遠處往薑檸這頭躥騰過來。
一時間,幾個妮子成功將薑檸團圍了中間,你一言我一嘴地幾欲要讓立了中間的妙人兒炸了腦子。
“且都靜下來。”
終是薑檸提了音嗓兒出來,徑直斷了周遭鶯鶯燕燕的過分“關懷”,同時彎腰一把拎住淨餘的腕兒,阻止了她下一刻即將掀裙的動作。
她一句話便管用,場麵霎時闃寂無聲。
“丁點兒皮肉傷罷了不打緊的。”她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晏晏淺笑了下,又下了吩咐:
“不如這樣,你等先頭前兒往鋪子裡走著,逾近年關鋪子裡雜事繁緊,留一乘轎子叫它在穀外等著即可,莫要在我身上耽擱功夫。”
她語氣雖輕,可聲色卻重而有力,不過幾句話便將眾人穩妥住。
淨餘幾個本就係掛著她,乍一聽這話自是如何也不同意的。
可薑檸態度堅定,又有浣月深思熟慮了番竟也出奇地從了她的話,先應承了下來。眾人本還欲再說點什麼,但見薑檸心意已決,隻好十步一回頭地跟著浣月先頭前兒去了。
*
眾妮子們嫋娜散去,女兒家嘁嘁喳喳的鬨嗓兒也隨之一並撤了個乾淨。
耳邊兒喧囂不再,驟然蕭靜,冷風疊疊彌彌,鴻蒙天地裡獨留薑檸一人,倒襯得她像個伶仃遺世的靈妖兒。
霏雪纏綿了數餘日,至昨個後半夜方歇了雪腳。
記憶遊絲間,這是她第二回入湯庭穀。頭一次緣是隻顧著遇刺而神經繃緊,又與唐忱那廝不歡而散,沒心思流連在那風月景色上。
但其實,湯庭穀極美。
薑檸抬頭望了眼天色,約莫著這會子該是申時三刻。
冬日裡天短,昏沉得快。既來都來了,不如,就等一場落日。
腳下積雪絨絨,提步落地間咯吱作響,步步踏雪,淺淺留痕。
薑檸蓮步間帶有微微瘸拐,閒散悠悠地走至白雎瀑下,稍有些走得累了,橫豎也是四下無人,索性便乾脆懶理些個禮俗顧忌地躺了下來。
長腿略彎,將膝頭支蜷起來。
她側偏過螓首,茭白玉指挑撩起洇著血漬的裙衫,將左腿處錦褲棉襪提拎上來。登時,纖細光滑的小腿肌膚便暴露在泠寒空氣中。
那裡早已,滲血一片。
小腿外側,被狠戾劃傷的口子橫豎不一。
柔嫩的肌膚皸裂破開,血流如注,順著白膩肌膚肆意滑進褲襪裡。紮眼的很。
實在來講,傷口處很疼。尤其此刻裸.露在寒氣裡,穀中冷風溯回,每每刮過時愈加痛感灼烈。但薑檸心上卻如霽月清風,心情大好。
傷口越痛,她越清醒,亦越快樂。
……
“數月以前的某日晨朝之上,少年戰神宣祁侯於太和殿內,於一眾貴胄權臣麵前,徒然上奏三折。分彆將李氏、陳氏、杜氏三族狠狠地彈劾了一番,且有理有據,證據確鑿,我父皇龍顏震怒,下令嚴懲不貸。自那日起,其三族一夜衰敗垮落,京中貴族之列再無此三族名號。”
“我心下略感驚詫,唐忱性冷寡言,素來俗事懶理,怎會突然管此閒事甚至不惜冒了風險於大殿之上徑直彈劾。直到三日前那夜,他尋來東宮,廢話並無,隻單單對我道出一個懇求。”
“是何懇求?”
“他懇求,願以唐家世代忠骨亡魂為注,以他唐忱至死隻為我一人效力,且永世不加官進爵為籌碼。甚至如若我有所需,他願隨時隨地,上、交、兵、權。”
“那…他所求為何?”
“隻求你,薑檸。”
……
這是東宮那日,薑檸離開前,劉清洵忽然對她所道之言。
劉清洵終是放過了她。因為他君子不奪人所好,因為他為薑檸的“真誠”最後一次做了妥協。
也因為,他選擇了唐忱的籌碼。
被少年戰神當中彈劾的李、陳、杜氏三族,怎就會不明事理地招惹到堂堂宣祁侯呢?
當然不會,討好和諂媚都來不及。
隻不過是三家千金那日在「鄲水舫」對著薑檸一頓冷嘲熱諷罷了。她們惹哭了薑檸,又正巧被那位少年戰神目睹了全部經過罷了。
薑檸自回憶裡抽絲回來,纖臂張開,攤在了細絨柔軟的積雪上。
她躺在一處較高的坡頂上,在這個位置,可以目睹到今夜最美的黃昏。
暮色尚薄綺,日頭正往西邊兒淌過。
蒼穹燃燒,雲興霞蔚。橙紅夕光昏濘又翻湧,鋪蓋浸透山穀幢幢,墮墜入迷潮霧靄,破碎在飛瀉滌滾的瀑水中。
薑檸仰麵朝天,半瞑著眸子,長長地籲了口氣。
唐忱這夯貨,從來隻做不說,背後裡默默搞事情,表麵瞧起來偏又冷清冷性地像個悶葫蘆。
當真是,不解風情啊。
耳骨微動,恍然間有馬蹄落拓之噠噠響兒,自遠處踏雪紛呈而來,擲地有聲。
薑檸身子未有所動,隻懶洋洋地歪頭睨了一眼,但見一襲玄墨身影馭馬而來。
他身姿周正而颯遝,線條硬朗,窄腰腿長,風骨冷冽如皓月銀光般,明銳又清消,張弛著寡漠與昂揚。馬蹄騰空又收攏,驚濺飛雪,仿若劫後餘燼,仿若泥沙俱下。
山色瀲灩,日暮殘輝裡的最後一份光籠隱著他,多了份空出的柔韌,消弭眉眼間的寒涼。
他是那樣的,驚世少年郎。
薑檸紅唇勾挑,笑得冶媚生姿。
驚世不驚世的,卻實打實是個不解風情的少年郎,她想。
唐忱勒馬收韁,自馬背上翻身而下,瀟灑絕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