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蕭氏族人們都道辭離去,各回各家,準備參加自家裡晚上的分歲宴。
分歲宴在民間叫合家歡飯,在世家被稱為小家宴,按例是在酉正二刻之後才開始,因為酒宴要一直持續到子時,喝辭舊迎新的分歲酒,行守歲禮。
國公府的分歲宴定於戌初刻開始,宴席置在長慶堂,坐落在國公府的中軸線上,位於明堂之北、內桓門以南,是僅次於明堂的麵闊五間的大廳堂。
堂內設了四席十九案。
北麵是主位,設三案,居中是太夫人的席位,東為蕭昡,西為安平公主。
東麵席設三案,蕭琮、沈清猗夫妻共一案,其下依序是蕭琤一案,蕭琰一案。
——大唐以東為尊,在家宴上東席是嫡出的席位。
西麵席首位是蕭璋夫妻一案,蕭璋夫婦身後又有五案,三子二女一人一案,除長子外,其餘四個子女因年紀幼小,都有乳母跪坐旁邊服侍。蕭璋夫妻之下依齒序是蕭珂、蕭玳、蕭瑟、蕭瓏,各一案。
南麵席是蕭昡的媵妾三案——側室呂縣君,妾室劉氏、高氏,各一案。
在大唐,媵是有品級的妾,上五品就可以稱為側室了。而妾是無品級的,一般不能出席家宴,除非生有子女。當然也有例外的,比如很受郎主寵愛的,蕭昡的十九弟蕭晏就曾經寵愛過一位年經貎美的侍妾,分歲宴時還將她的席位安置在育有子女的侍妾之右,沒出兩年,這位妾室就“難產”而死了,蕭晏也不過歎惋一晚,第二日照舊偎紅倚綠,如花美妾納進不斷,這種事在世家勳貴中很常見,家養十幾個妾都算少的。像蕭昡這種地位,隻有五個媵妾的很少見,其中一個侍妾還因幼子夭折跟著逝去了,算起來隻有一媵三妾。按製來講,他是從一品的國公和從一品的大都督,可以有媵十人,視從六品,但蕭昡以“隻封一媵”上表,給呂氏請封了從五品的縣君,便不能再有媵了,但沒品級的侍妾卻是無限製的——至今隻有三個妾,在高門世家家主中很罕見。
所有家眷中,隻有蕭琰的母親商娘子沒有出席。
蕭琰心情有些難過,但又慶幸母親從來不曾出席家宴。
她無法想象母親坐在侍妾席上的樣子,那裡絕不是母親的位置!
她垂了眉眼,掩在大袖底下的右手緊緊握了一下。
她一定會帶母親離開蕭氏!
戌時一刻還沒到,各人席前的小幾上擺著鮮果乾果、酪漿、果酒、茶之類,廳堂內很安靜,隻有二十五娘蕭瓏和蕭璋嫡女蕭宓活潑的說笑聲,被迫搭話的二十一娘蕭瑟和蕭璋嫡長子蕭宏的眼中都流露出無奈:這個妹妹可不可以安靜一會?
其他人都在安靜的喝著茶或酒、漿,小孩兒在吃鮮果,也有靜坐不動的,廳堂裡的氣氛看似寧靜,卻總有種凝滯的緊繃感,讓服侍的奴婢們心裡莫名的緊張。
蕭琤喝著果酒,心裡有股燥氣從宗祠前生起就沒消下去,眼見蕭十七就堂而皇之的坐在他下首,那股燥火越燒越旺,但覺那銀色麵具刺眼得緊,想到麵具下那惡瘡不知是真是假,心中更覺憋氣,猛地一頓酒盞,口出惡言:“醜八怪!”
“醜”對士族郎君是極大的侮辱。
蕭琰這會想到母親心情正不美好,聞言斜視了他一眼,眼色很明白的表達出兩字:白癡。
蕭琤心裡的燥火“嚓”一聲點燃,左臂呼的出拳,搗向她腰際。蕭琰右掌成刀,橫切擋格。轉眼兩人交手幾回合。蕭琤沒占著便宜,惱怒下出手更猛,便聽“咣當”一聲,左手因被蕭琰擋回,寬大的袖子帶落幾上的金盞,連著酒水灑落到他衣擺上。
身後的侍奴勝羽趕緊上前收拾。
蕭琤遷怒的一腳踹過去,“笨手笨腳的賤奴!”
對麵席上的蕭玳嗤的冷笑,“既然笨手笨腳,這手腳不要也罷。”說著從袖中摸出把匕首,右手一擲,隔著兩丈多遠飛出去,紮在勝羽的大腿上。
勝羽吃痛,卻不敢吭聲,隻用手捂著流血的部位,臉色蒼白的伏下叩首。
蕭琤打小由“四勝”服侍,情分不同,他的人他可以欺負,卻不容彆人欺負半分,一巴掌拍在案上,怒喝一聲“蕭玳!”金盞挾著勁風擲了過去。
聽那呼嘯的聲音就知砸在身上骨頭都會斷。
南席的劉氏驚呼一聲,花容失色。
蕭玳右拳猛然擊出。
“砰!”
金盞被震得倒飛回去,許是勁道震偏了,那金盞挾著銳風砸向蕭琰戴著麵具的臉。
蕭琮、沈清猗的眼色同時一冷。
蕭璋心裡暗樂,袖手看戲。
蕭琰伸出右手,輕輕巧巧的握住金盞的托足,倒像是清風將金盞送到她手上般。
蕭瓏興奮的臉上雙眼頓時亮了,亮得仿佛冒出星星,兩隻小手啪啪拍著,甜糯糯的聲音笑道:“十七哥哥好厲害!”蕭宓也想拍手,看見嫡長兄蕭宏的眼色,怏怏放下。
高氏臉色已經變了,恨不得將女兒這句話塞回去:小祖宗,你這一讚是要得罪人啊!
蕭璋、蕭琤、蕭玳的臉色都變了。
尤其蕭玳,他是知道那一拳的,完全沒有留餘力,蕭十七卻輕飄飄的接住了,這說明什麼?說明蕭十七的內力絕對在他之上!
而這一點,堂中稍具眼色的都能想到。
蕭璋心中有震驚,有忌憚。
蕭琤心中有惱恨,有羞憤,他與蕭琰格鬥的左臂還在隱隱作痛……蕭十七何時這般厲害了?
蕭琮和沈清猗同籲口氣,心裡一樂:活該打臉。
蕭琰起身將金盞遞到蕭琤幾上,聲音遺憾道:“十四哥要換隻酒盞了。”那金盞的杯口被蕭玳的拳頭震得凹下去一塊,自然是沒法用了。
蕭玳陰沉的臉色更陰了。
金盞被拳勁砸凹,說明他的內勁還沒控製到家,剛過餘,柔不足——蕭十七這話是明晃晃打他臉麼?偏那語氣還很遺憾,真是可恨。
蕭璋在想著拉攏蕭十七的可能,若是以後成為蕭四的助力……他目光一冷。
蕭琮已經吩咐蕭承忠:“帶人下去治傷。”聲音冷峻,不同平常的溫和,明顯已經生怒。
蕭承忠應喏一聲,叫了兩名侍衛,將勝羽抬下去。
一名奴婢迅速上來換了金盞。地毯沒被血濺汙,倒是不用更換了。
蕭琮冷峻的目光掃過蕭琤、蕭玳二人,道:“除夕分歲,福延新日,你們是要用刀子和血來迎賀?”
蕭玳一臉無辜,“四哥,我是代十四哥教訓家奴,可不是存心的。”
蕭琤冷哼,“狗拿耗子。”
蕭玳嗤聲,“我是狗,十四哥不也是狗?”
堂上多數人的臉都黑了,這不是罵了一家子人?
真是越說越不像話了。
蕭琮嗬的一笑,冷峻的聲音變得平靜,“蕭十四、蕭十九行為不端、出言不遜,宴後罰抄《論語》《孝經》各一遍。”這平淡的聲音比起冷言峻色來更讓人一寒——不服?不服就抄兩遍、三遍……直到服為止。
蕭琤、蕭玳很明智的閉了口。
作為世子嫡長兄,蕭琮絕對有處罰他們的權力。
“若有人代抄,加倍罰。”蕭琮淡淡一句讓兩人臉色都垮下來了,下一句更是讓兩人半分作弊的想法都沒了,“鑒定書法的本事,我雖不及阿父,也學得了三四分。”
兩個少年心裡同時哀嚎。
蕭琤瞪蕭玳一眼:都怪你!
他最恨抄經書,恨抄所有書。
蕭玳反瞪他一眼:自個先挑事還怪彆人!
他最恨的就是抄《論語》,該死的溫良謙恭讓,全是屁話!
他決定抄書後就要跟蕭十四打一架,還有蕭十七!
蕭玳拿起純金酒盞一仰飲儘,舉起空盞向蕭琰一晃,眼中是滿滿的挑戰之色。
蕭琰幾上擺的是一隻雙耳螭龍碧玉杯,她單手執耳,同樣舉起一晃。
舉起空酒盞相敬,在大唐士家宴席上,是挑戰和應戰的禮儀。
兩人目光在空中相觸,仿佛有“劈啪”的火光一閃。
蕭瓏興奮的小臉蛋通紅,啪啪拍著手,嚷嚷道:“我要去觀戰。”恨不得現在就去演武堂。
高氏扶額,她這個女兒明明不是這樣教的啊!
便聽一道聲音傳入:“觀什麼戰?”
眾人聞聲起身,目光看向門口的花鳥玉屏坐障。
安平公主和蕭昡一左一右虛扶著太夫人進來,說話的正是安平公主。
奴婢們上前服侍三位主子在坐障後除履。
三人走出屏障,眾人躬身行禮,“見過太夫人,見過國公,見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