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端午節的龍舟賽照例是振武軍的龍舟隊奪了頭標。
奪得第二標的是庭陽陳氏。
庭陽,是庭州的郡號。
庭陽陳氏是庭州名列第一的士家,但在大唐士族譜牒上,隻堪堪列入到丙姓世家。今日龍舟競渡在蕭氏世子麵前長了臉,陳氏家主滿臉菊花都笑開了。
奪得第三標的是庭陽穆氏。
大唐的士族譜牒上沒有庭陽穆氏,因為這個穆氏是昭武九姓。
昭武九姓就是漢朝時的月氏人,因被匈奴所破西遷,支庶分立為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九姓,以昭武為氏,故稱昭武九姓。
在魏晉時期,以昭武九姓為首的月氏人被統稱為栗特人,各部族在西域一帶建立了十幾個小國,大唐帝國征服西域,這些粟特小國就成了大唐的州郡,分彆納入河西道和後來的安西都護府。
這些成為大唐編戶齊民的栗特人因為擅長經商,隨著商路的不斷開拓,往東遷徙的分支也多,庭陽穆氏就是昭武九姓穆姓往東遷的一個分支,在庭州紮根已有一百多年,是庭州有名的大族――但沒有列入士譜中,因為穆氏屬於商籍。
所以穆氏雖可稱為庭州第一富,卻還沒有資格坐上觀龍舟賽的高台。
而穆氏奪了第三標――其實有實力奪第二標,但得罪庭州第一士家顯然是不明智的――便得到了上高台領取獎賞的機會,並且是由蕭氏世子親自頒發獎賞的機會。
穆氏家主很激動,走上台前他一遍遍理著自己的動作行止和要說的話。
蕭琮的笑容柔和溫潤,有著世家高姓刻在骨子裡的矜持優雅,眼神也如玉般的溫潤,穆氏家主覺得,這位世子給人的感覺,不像陳氏家主那樣,抬起下頜與他說話時,心裡暗藏著輕鄙不屑和高高在上的俯視。
這讓穆氏家主覺得舒服,心想:這才是真正的世家啊!
……
龍舟賽後,是一年一度的端午宴,在刺史府舉行,庭州文武官員和士家均參加。一時人流湧動,車馬轆轆。一隊隊折衝府兵維持著秩序,將人馬分流,清出道路,讓參加宴會的車馬先行回城。
蕭琮的車馬沒有當先返城,他和沈清猗分彆與振武軍的將尉、家眷在高台下敘話,直到前方車馬行了大半,才與振武軍將尉的車馬一起,同行回城。
入城抵達刺史府大門前,眾人各落車馬。
庭州刺史與幾位士家主在門前相迎。
蕭琮和魏景壽相攜而入,後麵是蕭琰和振武軍的兩位副將,其後是振武軍的諸都尉和魏家六個郎君。刺史夫人親迎的女眷這邊,沈清猗和馬夫人亦是相攜而入,她們後麵是魏家的五個媳婦和五個小娘子。
這種同行的情景讓很多人都心領神會,看來蕭世子已經得到了振武軍的支持。
端午宴會歌舞儘歡,宴散是申正二刻,將近酉時。
蕭琮的車馬仍和魏景壽一家同行,返回將軍府時兩家人笑語分彆,各回各院。
蕭琮一行回到大觀院,各自沐浴更衣不提。
蕭琰從屏風裡麵沐浴出來,換了件寶藍色的圓領缺胯袍,佩了秋水刀,對青葙道:“兄嫂問起,就說我在院子外轉轉,天黑後回。”
“喏。”青葙應道,微微抬眼,見她兩條眉毛蹙著,不甚開心的樣子。
青葙心想十七郎君最近都不開心……她嘴唇嚅了嚅,想關心兩句,卻終究沒有開口。心裡隱約覺得,十七郎君不開心,約摸是跟少夫人有關,還是莫問為好。
蕭琰戴上麵具,出了房門。她心中煩悶,出了院子便折身往北走去。她記得北麵有個小林子,種了十幾株千葉桃樹,桃林外麵有個小亭子。遠遠的看見亭子時,她卻止了步。
亭中已有一道纖細人影,側身麵對桃林坐著。亭外,垂手立著一位婢女。
蕭琰正猶豫是否繼續往前時,那婢女已看見了蕭琰,輕“啊”一聲,對亭內道:“娘子,有人來了。”
那女郎聞聲望過來,輕柔的聲音道:“可是蕭十七郎君?”
蕭琰看見她的側影時就已認出來了,是魏將軍和馬夫人的次女、魏家五娘魏子靜。
她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時,美麗得就像一幅畫。
將軍府的小娘子她都見過,因為和魏將軍一家逛園子、打木射,還有幾次“便宴”,都和幾個小娘子打過照麵。這個魏五娘很安靜,不像她的妹妹們活潑、爽性,但她的容貌氣質極其出挑,讓人不注意都難。但蕭琰關注她,是因為她發現四哥多看了她幾眼。這個“多看”並不明顯,但蕭琰正在煩惱“四哥會納妾嗎”這件事,出現在蕭琮周圍的小娘子她都會提高警惕,這一警惕就發現了蕭琮這點細微的關注。她頓時感覺不好了,就想找機會給姊姊說道說道。但從她們住進將軍府後,沈清猗就沒和她獨處過,蕭琰根本沒機會提。這兩日愁煞她了,加上感覺沈清猗對她的疏離,越發覺得心頭鬱結。
她心情不好,就一點也不想見到這位魏五娘子。
應了一聲道:“不好打擾五娘子,我先離去了。”
“十七郎君,請稍候。”
蕭琰止步,回頭望去。
魏子靜步下亭子,嫋嫋婷婷的走過來,立在蕭琰四尺外,輕聲道:“十七郎君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蕭琰驚訝挑眉。
魏子靜安靜的看著她,目光裡沒有好奇,也沒有宴上那些小娘子看她的熱烈,安靜得像一幅畫,仿佛剛剛說出的要求是尋常。
蕭琰斜眉,抬了抬下巴,“為什麼給你看?不知道這很失禮嗎?”她臉上可是有“瘡疥未愈”的。
魏子靜的聲音柔細而安靜,“因為,需要做一個決定。”
蕭琰看了她一會。
千葉桃花樹下她像一株玉蘭,不爭粉爭俏,潔白,美麗,也遺世**。
蕭琰忽然道:“你不怕我滿臉瘡疥嚇著你?”
魏子靜依然是柔細安靜的聲音,“不會。”
是不會嚇倒,還是不會滿臉瘡疥?
蕭琰忽然覺得這個魏五娘很有意思。
她又看了她一會。
她的目光明亮,卻挾著銳利,讓人感覺那明亮不是水晶的剔透,而是刀鋒寒芒的閃光。
換作一般的小娘子,早就寒栗驚悚。
但她仍然平靜安謐,美好的如一幅畫。
蕭琰忽然直直向她走過去。
魏子靜立在那裡,安靜不動。
蕭琰近到她向前一尺時,腳步忽然一側,越過她往前,走出一步後轉過身來,背對亭子。
她抬手解下麵具。
那一刻,連桃花都安靜了。
人說月下看男人,燈下看女人。
魏子靜卻覺得,夕陽下這張臉比月下燈下的美人都要美得令人失魂。
她輕輕歎息,“十七郎君還是戴上麵具為好。……這瘡疥,果然讓人害怕得很。”
蕭琰咳一聲,“現在知道害怕了?”這女子果然有意思。
魏子靜輕歎,“知道了。”
蕭琰感覺她說的這個“知道”是對應她前麵那句“需要做一個決定”。
“你知道什麼?”她忍不住問。